第一章
鋼輪呲過鐵軌發(fā)出的節(jié)奏單一的哐當聲,讓躺在下鋪的成奇輾轉反側。
成奇是陪隊上的領導們到省局開完會后往回趕的。
這次局里的會議,是專門聽取一大隊的低品位巖金氰化法浸取試驗項目的成果匯報,由局長龔嘉昶親自主持。參加會議的除了局領導和局總工辦、計經處、科技處負責人外,基層單位的就只有一大隊的隊長總工和管錢管事的科長,不管錢不管事只掙錢只做事的就他成奇一個。會議期間,成奇詳盡地向領導們匯報了花椒坪金礦的普查、初勘工作情況和室內浸出試驗成果,在宣讀一些重要參數時,按龔局長的要求把語速保持在記錄速度,以便讓每個領導都能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接在成奇匯報后面的是處室領導提了很多雖然與堆浸不沾邊但跟他們專業(yè)對口的問題,隊長賀仁甫副隊長畢樹人總工卞遠多經科長吉祥計劃科長蒲躍進一一對應著作了補充。
龔局長在作會議總結時,高度評價了試驗取得的成果,說到高興處,臉上透出一種發(fā)自內心深處的亢奮光澤,他意味深長地對身旁的助手和部下侃侃而談:“同志們,地質系統(tǒng)的改革,來得非常的突然,改革之風一開始就霸道強勁,而且越刮越猛,讓我們睜不開眼看不清路,我們地質系統(tǒng)的每個人都經歷了一段時期的迷惘和徘徊,每個人都經歷了一場陣痛和掙扎。在我們痛苦掙扎的這個期間,我們有一多半的職工失去了工作的權利被打入了編外職工的另冊,他們當中又有一多半是三十歲上下正好能干事情的青壯年工人,他們上有老下有小啊,可以想象被編外后的他們情緒是何等的消沉低落,他們的親人承受的是怎樣的心靈煎熬。但面對如此局面卻束手無策,我們作領導的心比他們更痛??!目前,我們面臨的改革形勢是非常嚴峻的,全國地質系統(tǒng)的隊伍無一例外地紛紛跌進低谷走入困境,大家認為這已經是凄風苦雨水深火熱了,但我預感這僅僅才拉開序幕,苦日子難日子還在后頭。部里每次開會都吹風,強調目前的形勢是不容逆轉的,改革只會越來越深化,涉及面也只會越來越寬,而要完成這場深刻的社會變革,根據歷史的經驗少則二十年多則半世紀。我們將要碰到的困難會越來越多,承受的壓力會越來越大。形勢逼著我們必須拋棄任何僥幸的心理,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必須牢固樹立改革開放的觀念,必須增強我們干部隊伍的責任感!我們局底子薄,隊伍龐大,是部里榜上有名的重災區(qū)。但由于體制問題,國家財政幫不了我們,地質部顧不過我們,地方政府管不上我們。怎么辦?國際歌唱得好,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目前,是我們唱響這支主旋律的時候了。我們局要走出低谷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只能靠我們自己了。我們要對我們的這支隊伍負責,要對我們的兩萬多職工負責,還要對他們的老婆孩子負責。改革打碎了職工的鐵飯碗,我們當領導的就有責任給他們造銀飯碗金飯碗!即使目前銀飯碗金飯碗造不了,至少也要給他們造一個不銹鋼飯碗,這就是我們共產黨的干部義不容辭的責任!人們不是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嗎!我們搞礦的人,為什么就不能靠礦吃礦呢?我們要大膽探索出一條礦產勘查開發(fā)一體化的道路,讓我們的職工群眾在這條道路上共同奔小康!一大隊黃金堆浸轉入野外生產性試驗并在最短時間內實現(xiàn)規(guī)模生產我看條件已經成熟了,局里組織資金重點扶持這個項目,以此帶動其它野外隊,爭取用兩年或更短的時間在全局掀起一個礦產開發(fā)的高潮,使我們局徹底擺脫人多崗少的陰影,走出產業(yè)萎縮的低谷,登上經濟發(fā)展的臺階。同志們哪,不能再等了,再等就會再次與發(fā)展機遇擦肩而過,再等我們的職工心就會冷,再等我們就是在犯罪!”說到這里,龔局長用手里的紅藍鉛筆把會議桌敲得篤篤有聲。
事情就那么定了,龔局長會議結束后安排了一個晚宴招待他們一行六人,然后催他們連夜回去組織實施這個局里的重點項目,要盡一切力量做得萬無一失。
估計已經是凌晨三點過了,火車從始發(fā)站到終點站已經運行了近一半的路程,后半程大多是在隧道中穿行,噪聲會更大。
成奇睡不著就踩著秒鐘的節(jié)奏默數序數,往回失眠也這樣數,從一數不到一千就可以進入夢鄉(xiāng),但今天不行,越數越清醒,數到一千一百一十八就不想再數了。
1818,諧了要發(fā)要發(fā)的音,是一個吉祥的數字。吉祥,大隊多經科的科長就叫吉祥,聽說兩年前就列為了副大隊長的后備名單。還有隊上那輛桑塔納的牌照號就是01818,聽說這塊牌照是隊辦會同安全科花了好幾大千請車管所的有關人士吃海鮮洗桑拿唱卡拉外加麻將基金才搞到的。桑塔納是隊長賀仁甫的專車,賀隊長說車牌號也是企業(yè)文化,花幾千塊錢不僅圖個吉利,還提升了企業(yè)形象,值。
此時,賀仁甫隊長就睡在對面的中鋪上,本來按行政級別賀隊長理所當然地該睡下鋪,總工卞遠也該睡下鋪。他們這次去省局參加黃金開發(fā)專題研討會一行六人,剛好買到面對面的兩組票,買好的票都在多經科長吉祥手上。六人上車聊了一陣天,列車提示關燈時,吉祥把兩個下鋪安排給了賀隊和卞總,兩個中鋪一個安排給主管生產的副隊長畢樹人,另一個安排給成奇,自己和計劃科長蒲躍進爬到上鋪去了。但賀隊說成奇你在生產一線辛苦,哪里還會讓你爬上爬下,又說自己特別喜歡睡中鋪,中鋪既無高處不勝寒的麻煩又沒人打擾,這幾天神經繃得發(fā)麻正好睡覺,就沒有商量余地的跟成奇換了鋪位。成奇心里清楚,大戰(zhàn)在即,賀隊他們有壓力,一個鋪位的小事,表明了賀隊的一種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是做來給大家看的,也是在給自己打氣,這種伎倆被美名其曰領導藝術。
反正沒有睡意,成奇索性坐起身來,撩起窗簾的一角,車外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見,只有經過隧道時每兩秒鐘左右會有一盞泛著桔色亮光的電燈從窗子下面飛速掠過,讓成奇還感覺得到火車以什么樣的速度在高山峽谷之間實實在在的運行。成奇被火車咣噹得空洞縹緲的意識也實實在在起來:今天下午——此時應該是昨天下午——局長龔嘉昶在開完會后專門宴請賀隊一行六人的酒桌上,以水代酒挨個敬了一圈后,又倒上兩杯滿滿的五糧液,一杯端給成奇,一杯高高舉起,用一種關切的語氣對成奇說:“老成,我肝臟不好,醫(yī)生要我滴酒不沾,剛才我也是用白開水敬的大家,但我這杯單獨敬你的酒是地道的白酒,該說的我在會上已經說過了,低品位巖金堆浸這副擔子就倚重你了,希望你不負重托,為全局樹起一面旗幟,干杯!”
成奇酒量還可以,但端起龔局長親自敬的這杯不到四錢的酒,還是覺得太重了,一口干下去,周身的血管好像都在瞬間鼓脹起來,自然而然涌起一股他自己好多年來都不曾再有過的豪氣。喝這杯酒之前,他對會上龔局長一再堅持盡快上馬花椒坪低品位巖金堆浸項目持的是保留態(tài)度,雖然堆浸的中試結果出來了,浸出率很不錯,但站在一個地質工程師的角度看,整個礦區(qū)的資源情況并沒有探明,幾十條礦脈,只有幾條動了有限的工程,而且都是單鉆孔或單坑道甚至單槽子控制,匆忙上馬,是福是禍難以逆料。但匯報會主要是局領導定調子,隊班子想法子,成奇之所以有幸參加,是因為礦區(qū)的找礦工作是他帶領一個普查組自始至終完成的——嚴格的說還沒有完成,只能說干到今天這個樣子。人微言輕,成奇長年跑野外,對局領導的意圖吃不透,他一個區(qū)區(qū)小組長,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去揣摩局領導的意圖,即便是隊領導,中間仍隔著一級分隊,能直接看隊領導的眼色行事,就已經是他成奇的榮幸了,何況是堂堂一局之啷波兒宛!會議接近尾聲時龔局長的話字字鏗鏘,擲地有聲,當時成奇沒有完全聽明白,但有一點成奇是領會到了的,就是他成奇正在搗鼓的一畝三分地即將成為全局的一塊重要試驗田,刨土買種子施肥撒藥的錢局里包了,只需要他出力氣就OK。當時他就通感到賀隊長的心在撲通,站在賀隊長的角度揣摩:隊上拿到這筆錢,立竿見影可以安置一部分下崗職工重新上崗,這在整個地質行業(yè)走進低谷的困難時期來說,無異于一劑強心針,是一桌即將端上來的大餐。長遠的看,如果賺了,局里不會把利潤全拿走——局是爹,處是娘,野外隊是長不大的小兒郎,兒子花老子的錢理所當然。后來,當成奇把龔局長親自敬的那杯酒喝進喉嚨的時候,突然跟京劇《紅燈記》中李玉和喝李奶奶那碗酒聯(lián)系起來:有龔局長的這杯酒墊底,還有什么樣的酒不能對付?于是,脫口說到:“一定不會讓領導失望!”
五糧液的醇香現(xiàn)在還殘留于上消化道,向局長的表態(tài)也余音縈繞,但成奇對下一步棋該如何落子卻一點譜都沒有,按規(guī)則他又不得不走這安排好的下一步,而且不容他再作任何思考,不容他再有半分遲疑。他隱隱覺得也許從今以后就要跟自己的專業(yè)技術生涯告別了。他喟嘆一聲,無奈地放下窗簾,重新躺回賀隊讓給他的下鋪鋪位。
車廂里從六十雙不同碼子不同顏色不同款式的鞋子里散逸出的不同氣味和從不同鋪位噴薄而來的彼伏此起的鼾聲撕扯著成奇的神經,煩亂的情緒讓他不想再對下一步的棋局作過多無謂的推測,走一步是一步吧,天塌下來有長漢頂,睡在這兩組臥鋪上的每個人都比自己長,還有更比他們長得多的龔局長,掉下的日月星辰或者烏云彩虹都砸不到自己頭上。今朝有酒今朝醉,此時有鋪何不睡?他拉過毛毯連頭帶臉裹緊了自己。
火車進站前三分鐘,成奇才被吉祥從夢中叫醒,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睡著的,并且會睡得那么沉,沉得來列車員換票和一車人起來洗漱上廁所的嘈雜都沒有把他吵醒。他趕緊起來用指頭梳弄了幾下凌亂的頭發(fā),收拾好茶幾上的茶杯和煙具,頭昏腦脹地隨領導們下車出站。
隊辦派了兩輛車來接站,一輛就是掛01818牌照的桑塔納,還有一輛北京吉普,吉祥毫不猶豫地把成奇安排跟賀隊和卞總坐進桑塔納,把畢樹人副隊長安排在吉普車的副駕位置,自己和蒲躍進科長鉆進吉普車后排。
太現(xiàn)實了,這是成奇立馬產生的感受。這種被人捧著、呵護著、敬重著——哪怕是虛情假意——的人生際遇,從十多年前抑或上溯到二十多年前他就曾經擁有過:在大學校園里,同學們給過他;分配到野外后,同事和不少素未謀面的社會人士也給過他;尤其在他當紅衛(wèi)兵兵團司令那幾年,這種呵護追捧簡直可以用登峰造極來一言以蔽之了。1976年10月以后,他就遭遇了每況愈下的挫折,后來還蹲了百多天的號子,再后來,他就完全與政途拜拜了。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從此埋身于業(yè)務工作,讓野外時光陪伴自己直到退休。誰知一個尚未啟動的項目,又將光環(huán)連同誘惑向他兜頭拋下。
成奇沒資格住城里的大隊部,他的編制在四分隊,四分隊駐地在離隊部四公里的城郊基地,基地除了四分隊,還有二分隊、三分隊和實驗室。賀隊下車后,讓駕駛員開車把成奇送回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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