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犁地
最后一個稻把被叉戳起挑走,齊刷刷稻茬留在地里,期待。
每年地里還沒有下種的時候,卻早開遍了泥花,一眼望去,犁套在牛的頸項上,牛邁著持重的腳步,農(nóng)民把持著犁,不緊不慢地跟著,腳下翻起了一朵朵褐黑色的浪。特別是大集體的那陣子,這情景,在里下河的曠野上幾乎隨處可見。別看老農(nóng)他悠閑地唱著小調(diào),把持著犁,這差事不是一般人能擔當?shù)?。鄉(xiāng)諺說:百物百性,牛這鬼東西,天生就有股牛脾氣,只有經(jīng)過與牛較量過的,贏了,牛才馴服地拖著利,邁著沉默而微微聽到呻喘的腳步,否則,任憑你的鞭子抽得再兇,舉得再高,它就是不肯低頭向前邁出半步。
隊里使牛要數(shù)老戚了,他八歲便開始輟學與人家看牛,到了十三四歲,剛與犁把一樣高的他,就能揚起鞭子扶持住犁,犁起地來。記得他十六歲那年,集體新買來頭牛犢子,就是不肯下地,他一聽,立刻將那頭牛犢往谷場上一牽,架上牛軛,拖上石磙,甩手一叉,死死地叉在牛犢有屁股上,此刻的牛犢鉆心地直蹦,他面不改色地抓住叉柄,緊緊地跟在牛屁股后面,僵持了一個時辰,牛犢瞪著通紅的眼睛,乖乖地跟著他呼出的節(jié)奏邁出步子。
別看老戚識字不多,說出的話很道理。他說:過教的牛兒不會犁地。牛不是天生就會拉犁耕地種地的,而是要通過訓練才能夠達到。嚴格地說,訓練耕牛,必須是新買來后就得開始,否則,這種牛是絕對不能耕地的。
據(jù)說老戚還是犁田的高手,大小不一田,他只要瞧一眼,就能給田劃好幾條墑來,方便種植。一塊地下犁還正好是七次,應了他的姓。每逢遇上邊角地時,他能讓合理地分好墑。農(nóng)閑的時分,他總是把牛飼養(yǎng)得膘肥肉壯,我們一見到他背著草莢,牽著牛,便跑著喊渾號:戚下子,戚下子。
“細麻腿子,看我不去糾你的嘴?!蔽覀円宦房裥?,飛奔而去。
鄉(xiāng)諺又說:一家忙,家家忙。此刻的老戚吃香起來,水濕濕地稻茬田等著他去開犁呢。臨割稻時,家里大人就開始照應我們這些調(diào)皮鬼,遇見老戚要尊重,像雀一樣開口閉口都得叫:戚叔長戚叔短。
農(nóng)諺說:犁地深一寸,等于上層糞。老戚到田后就知道該用什么方法把田犁平。圓邊子,鏟邊子和一邊倒是他犁地的三板斧頭板斧圓邊法對付中間高兩邊低的地,他沿著地周圍逆時針轉(zhuǎn)圈犁,圈子由大到小,把土翻向了周邊中間自然就會變低。北灘子的土地是廢舊老河填起土地,中間低周邊高,就要用第二板斧鏟邊子犁法。鏟邊子就是在中間開一道犁溝,然后圍繞這個犁溝順時針轉(zhuǎn)圈犁地,就把周邊的土翻向中間,從而達到平整的目的。而蘇家圩的地則是一邊高一邊低,就需要使用一邊倒,就從最低處沿著地長開一道犁溝,由低向高處一溜一溜地犁,要用兩邊倒的犁,把高處的土便會翻向低處。我家面前蕩有塊上下框的地,我會問他使用什么招式,他會憨厚一笑,說道:你家運氣好,我只好分兩塊地來犁了。
這幾種犁法牛和老戚早已融為一體。第一犁插進土的那一刻,筆直的犁溝就已在老戚的心里,你瞧,牛始終沿著稻茬,后蹄踩著前蹄的印,低著頭,鼓著勁,努力地向前進。翻浪的土垡中,酣睡的泥鰍、黃鱔被犁了出來,活蹦亂竄一地,喜得老戚咧開了嘴。很快“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的《沙家浜》里的戲文從老戚里吐出來,大大小小的泥鰍、黃鱔都被他撿到袋子里。
秋風中,老戚看著自己新犁的地,背著滿滿的土鮮,開心地笑著。此刻的老牛也感受到老戚的歡愉的心情,邁著端正的步子,犁出土地工整、均勻、虛松,絲毫沒讓犁出來的地有一點兒一高一低不平整。
老戚有的時候也會玩起小聰明,得罪不少人。麻隊長剛落選那年秋天,他就被麻隊長當面罵了:食給狗吃了。本來,麻隊長在任上時,對老戚蠻關心的,就是因為推薦誰家的孩子去供銷社收花站做季節(jié)工,他猶豫了一下。沒讓老戚的姑娘去,成全了老戚的鄰居家的孩子了。老戚一直恨在心里,肚子里帳記得特別地清,每年麻隊長的田經(jīng)過老戚犁過后,基本不需要平整,種播下后,出苗時齊整整地, 一片誘人的景象。結(jié)果,老戚犁地時瞞了兩犁地。人眼不可欺,站在田邊,遠遠地就能瞧見立著的稻茬。
農(nóng)諺還說:犁地要見死土,耙地要見撲土。余老三是隊里拖拉機手,是麻隊長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機工,他蠻忠心的,破垡耙地時,死壓著拖拉機在那塊瞞著地塊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趟,犁刀上都纏滿稻茬。土柔和了,紅隊長的心里也舒坦了許多。
我離開村莊到小城工作的那年,老戚飼養(yǎng)的集體最后一頭牛終于被人牽走了,他有眼睛濡濕了。父親告訴我:牽走的那天清晨,他跟在牛后面,肩上搭著長鞭的韁繩,夕陽西下,牛,四個蹄子,人,兩只腳,他和牛走得那么合拍,那么沉重,那么凄愴。
(二)選 種
谷子黃,種子藏。
一株株翹起麥芒努力地向上,根根麥芒似秋生豎著的耳朵,聆聽著誰家麥田此時無倒伏,桿兒壯,籽粒滿的訊息。
“土是根、肥是勁、水是命、種是本?!边@話是莊上秋生說的。沒有人跟他抬杠,這也是老農(nóng)的法寶。你得明白秋生講這話的意思,他是說莊稼的種子很重要?!墩f文解字》中的“種”,也是先種后熟。
有人說秋生是“說一套,做一套”,說到?jīng)]做到,做到更沒說到。小滿的時候,他整天在田野里轉(zhuǎn),看著大片隨風起伏的麥浪,閃著金色的光芒,全是他的笑容。只見他隨手揉一株麥穗,長芒刺手心,籽粒飽滿,嘴里還在念叨著:今年就選他家了。邊說邊彎腰捺開滿地莖稈彈性好麥子,一點兒也沒有紋枯病、赤霉病的跡象,他愈加開心起來。
能不能做麥種,秋生說了不算。農(nóng)諺說:麥收兩怕,風吹雨大;麥收之際,最讓人擔心害怕的是刮大風、下大雨,這樣的天氣不但無法進行收割,而且還會直接導致麥子減產(chǎn)。尤其是下大雨的天氣來臨,由于農(nóng)田泥濘不堪,再加上麥稈柔韌。麥收原本就是一個搶收的季節(jié),被村民叫做虎口奪糧。收獲時間是十分短暫的,麥收季節(jié)最期望遇到的莫過于是干熱的天氣,這樣的天氣才利于麥子的收割。農(nóng)諺還說:豆子不怕連夜雨,麥收不怕火熱天。
事實上,秋生種田上很有經(jīng)驗。他是個巧農(nóng)民。
麥地里密不透風的地方,容易產(chǎn)生赤霉病和紋枯病,造成秕粒。有的田邊麥地,又因為施肥不當,形成嫩粒較多。要想取好的麥種,就得找田那頭麥子。他說,一般下地干活,人的意識開始都是清醒的,無論是施肥,還除草,都很認真,只要得當,正常田頂頭兩三個麥把就可以當麥種。
說到高興的時候,秋生他會說自己命里有麥,是麥命。
秋生父親到縣種子站里買麥種時,他出生的。
那天,他父親在種子公司窗口排隊簽票,排在他父親后面的一位同齡人,心里有些六神無主的樣子,似乎想插隊早點能拿到種子。秋生父親是個善人,問那人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他告訴秋生的父親:他老婆在縣人醫(yī)待產(chǎn)呢,想早點拿種子過去陪她。
聊天中,秋生的父親知道那人就是鄰村前莊的,倆人談話也投緣起來。望著長長的隊伍,秋生的父親說:這樣吧,你把票給我,我?guī)湍銕Щ丶?,你來我家取吧。那人感恩戴德地謝著。
當晚,秋生的父親回到家,臨盆的秋生母親幫他接了下種袋子,結(jié)果.......
待到那人找到秋生家取種子時,發(fā)現(xiàn)他家生了娃。隨口說了句:我們可以結(jié)親了。就這樣雙方家長開始來往,秋生的父親逢年過節(jié)時會帶著秋生去鄰村前莊給女方送禮,一般是給女方一、兩塊錢,或是一塊花布之類,他也知道那位姑娘叫桂花。父親則會得到一頓酒足飯飽的回饋。
后來,秋生也上學了,和桂花一個學校,他們常見面,下課他也會跑班門口向她招手,有時她會塞粽子給他,第二天秋生母親會讓他帶一只咸鴨蛋給她。
印象中,秋生對她的桂花沒什么好感,她梳著羊角小辮子,田野、村莊、學校到處都有她的歡笑,和男孩子捉迷藏,上樹拿鳥蛋,下河摸魚蝦。有一次被黃蜂蜇了也不哭,腫了一個大皰還繼續(xù)地瘋。再后來,秋生再也不愿隨父親去她家了,他要選的對像就要年畫上姑娘一樣,臉上映著霞光,嘴角蕩漾著早晨的微笑,小辮子迎風飄揚。此刻的他會憨憨地笑著。
誰知曉,也是一年麥收時節(jié),長成小伙子的秋生,到糧管所送賣公糧,在熱火朝天的司磅口遇上桂花,因為一位老人應交一擔80斤小麥稱秤的順序問題,兩股賣糧的隊伍發(fā)生爭執(zhí),春生起初像小牛一樣“ 嗷~~ 嗷~~”地直叫,就是不肯讓步,在船上扒糧的桂花聞訊擠到磅口把春生說得啞口無言:爭執(zhí)的功夫,一擔小麥早秤完了。
春生和桂花斷了的姻緣弦被這場爭執(zhí)又續(xù)上。很快他倆結(jié)婚生子,真的就這么巧,他們的孩子也是在種麥時分降生的,小日子過得非常地幸福美滿。莫非,秋生與桂花一生中麥種有緣么?
鄉(xiāng)諺說:千算萬算,不如良種合算。這事讓村民們?nèi)⌒η锷枚嗄?,但秋生總是微笑地辨解,理由還非常充分。他說麥種從播種到收獲,經(jīng)歷了出苗,分蘗,越冬,返青,起身,拔節(jié),孕穗,抽穗,開花,蠟熟后,才被村民像選媳婦般百中挑了那么幾粒,難道我和桂花不是么?
俗語說: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前生因,今世果,今生能夠成為夫妻都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
比如選中的這些種子。
(三)種子處理
面前蕩的土地被老戚犁了個遍,余老三跟著他犁花整理得服服帖帖的,就等種子下田了。
好種出好苗,好葫蘆開好瓢。四爺這幾天常掛在嘴邊的話。說明麥種很重要。
秋天田野雖沒有三夏大忙那么地火急火燎,但到處都還是活計,東大圩顆粒飽滿的黃豆在微風嘩嘩作響,前面蕩田埂邊綠茶豆落葉了,套種在山芋地里的芝麻像一座座寶塔佇立著,活計再多,母親還是停下忙碌的節(jié)奏,面上看起來閑散在家。
花白的頭發(fā),藍布夾襖,更重要的是,她坐在天井中央的陽光下,守著攤放麥種的大匾,會在翻曬麥種時分,反復一摩挲著大匾里的麥,抓一把,然后慢慢地松開手,一粒粒地從指間滑落。
“作物要想奪高產(chǎn),精選種子不可少。”每一粒麥種從母親的手指間滑落時,秕粒、嫩粒、蟲蛀粒、破碎粒,還有狡猾的草粒都無法逃脫,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直盯著匾里的麥種,一行一層地向匾的另一邊進發(fā)。其實,她的眼睛很不好,穿針的時都讓我們替她穿。
一粒粒臘紅麥子在陽光下神采飛揚,這回兒你肯定會看到母親嘴角有一絲不易讓人覺察出來的笑意,浸潤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這是豐收的喜悅,母親仿佛在與麥種對話:有了你,收成好,明年建房資金多了一籌。
我曾傻乎乎地想過:滿眼的麥種怎么就能分辨秕粒?母親告訴我:秕粒是因為銹病破壞葉綠素和表皮細胞,是因為白粉病使葉面產(chǎn)生絨狀霉層,使光合作用減弱,致使穗形短小,籽粒秕瘦不飽滿,千粒重下降。麥蚜蟲也是秕粒罪魁禍首之一。它聚集在小麥背面、葉鞘及心葉處,刺吸麥株莖、葉和嫩穗的汁液,特別是在抽穗灌漿后,迅速繁殖,集中為害穗部。麥株受害后,葉片發(fā)黃,麥粒不飽滿。這些麥粒就像人的十個指頭般,伸出來就知長短了。
母親的話和她嫻熟流暢地分揀的動作,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接下來,她把晾曬了麥種往篩子里一倒,篩子端在手上左右來回地搖晃,麥種比篩略在一點,比篩眼小的嫩粒、破碎粒、草粒都統(tǒng)統(tǒng)地篩掉。也許,人生中的許多淆亂不清的人事,比如實話與謊言,真情與假意,如果也能簡單直接地用篩子來篩一下,就分得明白,那該多好啊。
莊后面的壽長,我很少見到他有一刻鐘是停下來的。天一亮,就到田里拾掇著,春天麥地里冒頭的草,夏天秧下嫩草,秋天五谷雜糧邊上的草,這么多的雜草,特別是盛夏青草格外茂盛的時候,總感覺那些草會把村民的腰壓彎,但壽長總是利利索索地回家。到田野一看,田埂上沒有一株雜草,莊稼總是長得齊整,就知道這塊田是壽長的,因為每年他家種子都要經(jīng)過曬、選、發(fā)芽試驗和藥劑消毒后才下田。一年四季,壽長幾乎沒有給自己休息的空。壽長六七十歲了,干農(nóng)活的時候把自己當二十歲的后生。他卯足了勁,把自己一輩子的勁頭都擱在了這土地上。
村上的人都說壽長是種地的好手,都說他是村莊里的能人。那年,壽長從鄉(xiāng)種子站購買到早熟、高產(chǎn)、抗倒、矮桿的揚麥5號種子,往院中大匾一鋪,邊上拴著兩條紅領巾,驅(qū)趕麻雀,隨手抓了一小把麥種,放到有抹布墊底的茶碗里,灑了些水,往北窗臺上一擱,扛著耙子下田了。
農(nóng)諺說:寧可種等田,不可地等種。老戚還沒犁到面前蕩,壽長看到北窗臺碗里齊刷刷出的麥苗,心里喜滋滋的,麥種也不能長時間放在大匾里,既被雞吃,也得防老鼠,于是,他隨意看墻角有只尿素袋,然后將麥種倒入進去,袋口一扎,往梁上一掛,又去忙他的事。
三兩天后,面前蕩的土地上一派播種景象。壽長的身影在田野里緩緩地移動。他一只手挎著一只畚箕,另一只手不停地揮灑著。于是,酣睡了許久的麥種,帶著壽長手掌的溫度,帶著內(nèi)心的祝福,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活蹦亂跳地奔向熟透的泥土。
窨滿墑溝水,期待出全苗。緊接著,壽長天天蹲在面前蕩的田埂邊看苗情,隔壁地里的麥胚芽鞘最先露出地面,第一真葉從胚芽鞘頂端的裂孔處伸出,他的心糾起來了。
我想,那些種子,此刻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被封閉在尿素袋子里有些懵,這么聰明的壽長怎么會這樣呢?
補水、追肥……我從壽長忙碌的姿勢里,找到了一種前行的方向,土地是最真實的,土地上的農(nóng)民也是真實的,勤勞、本分的背后是多么動人的生命力。
“種子買到手,技術跟著走,良種配良方,豐收有希望。”這是四爺常說的話。 “良種、良田、良方、良制”是一代代村民總結(jié)流傳下來的豐產(chǎn)“秘訣”。無論是“老把式”,還是“新手”,都對此“秘訣”深感認同。蕩田年年都是這么種,新理念也是這么來的,四爺?shù)穆╋L嘴說出這些新理念來,還一套一套的,他認準的,九條牛都難拉回的。
(四)播 種
這時節(jié),農(nóng)人們已把秋走過,從西伯利亞的急先鋒已到鄉(xiāng)野上打頭陣了,還不時地發(fā)出征服狂妄的吼聲,而太陽依舊不緊不慢,時而懶懶地看著村莊和田野,時而虎著臉躲藏進云層里生著悶氣,抱怨著不想播種的農(nóng)人。
精選出來的麥種被母親捧著含著,放在一只透氣干凈的口袋,在堂屋最顯眼的地方中蹲著。麥種是農(nóng)家的一份子,從頭年秋收后的耕田、播種,到冬閑時的施肥、蓄勢;到春夏之交的看護、除草;在麥黃時節(jié)的收割、拉運、堆碼、脫粒、翻曬、收藏……哪一樣活計不是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哪一樣活計不是汗水相伴、勞累相陪?
家貓此刻也像哨兵一樣日夜地守候在麥種身旁,麥種很乖地相偎擠在一起,鉚足勁。母親注定要為麥種忙碌,父親則一聲不吭地注視著,盤算著播種的時機,他用粗糙的手從口袋里抄出一把種子放在手心里吹了又吹,滿意地看著他的麥種,麥種在父親手掌里婀娜地翻著身子,含羞地朝父親微笑著。
父愛的姿勢定格在初冬時分里,他邁著從未有過認真的步伐,麥種被從口袋里倒進一淘簍里,默數(shù)著田地,用秤將淘簍一勾,絕對公平地分配著,絕不讓那塊墑坂多一粒,即使秤不公地一翹,也會從淘簍里拿出放進口袋。隨后,他將淘簍往左臂上一套,右手抓起一把麥種,沿著墑溝邊走一步撒一把,這時的麥種朝著父親的手掌親吻了一下,帶著父親的體溫父親的憐愛,義無反顧地奔向土地,父親的嘴緊閉著,張著眼睛,看著他的麥種被土地新郎接納,身后土地發(fā)出的呢喃聲,父親的臉上露出濃濃的醉意。
田西鄰的福安嬸這時在吼著“掐住——掐?。 ?。她這是在提醒著做事大手大腳的福安,福安像匹脫韁的野馬,如果沒有韁繩拴著,也不知跑到那里去。福安年輕時在大集體是個放鴨子的,自由散漫慣了。前莊也有個放鴨的,他們經(jīng)常在永東河里相遇,兩趟鴨子廝混在一起時,前莊的放鴨會招呼一聲:小六子,你幫我看會兒。年輕單純的福安就應允下來,一來二去兩人聊起來家常,前莊放鴨的家里有個五姑娘正好與福安同齡,感覺福安除了做事不踏實外,其他地方還是蠻鐘意的,又門當戶對,誰也別挑。
結(jié)婚的頭兩年,小倆口經(jīng)常吵得天昏地暗,打得頭破血流,無非是為了福安做事馬大哈,還喜歡弄個小錢賭賭,先是口角,然后上升武力,直到現(xiàn)在他們也沒有改變這種交流的方式。無奈的福安嬸,只好一步不離福安半步。
一轉(zhuǎn)眼的功夫,福安的孩子長大了,整天花錢大手大腳,時常還輸些錢,雖然養(yǎng)鴨多年,依舊囊中羞澀得很,女方家長對孩子很滿意,只有一個要求,希望他家能重新建房,否則,婚期將遙遙無期。
福安一副愁眉苦臉的萎靡不振樣子,可是,只有福安嬸不一樣,她反到是有些亢奮的表現(xiàn),如果細心留意的話,都會發(fā)現(xiàn)她的嘴角似乎有一絲笑容在不經(jīng)意間閃過,然后,福安會緩緩地脫掉外衣,挽起袖子,咕咕咚咚的喝掉一大杯水,然后嘆口氣,一頭扎進困難當中。他清楚家底,何時才能建上房,為孩子結(jié)上婚?那些天,他頭上突添了許多白發(fā)。
終于,福安嬸心疼起福安來:讓你做事不要大手大腳,就是不聽,如果真的你想家,我來想辦法。只見那福安愁眉苦眼的向她道:“姑奶奶,你別鬧了。只要你想到辦法,以后全聽你的。”看到福安信誓旦旦的樣子,福安嬸撕下房門后面的年畫,掏開一塊墻磚,取出一只煮飯盒子,讓福安自己看著。福安剛才那副愁眉苦臉一下子給掃得干干凈,全身都來了勁兒。
滿滿一飯盒子鈔票。都是福安嬸這些年賣鴨蛋一點一滴地賺下,每每看到福安大手大腳時,都讓他做事掐住點,他就是不信?,F(xiàn)在福安揉揉自己的眼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然后讓福安嬸掐他一下,“疼”得他直咧嘴,知道眼前這一切確是真的。
隨后的日子里,只要福安嬸講句:掐住——掐住,福安都會乖巧止住。因為這掐住還讓福安上臺領過一回獎。
當年他媳婦剛生孩子,也是秋季播種時節(jié),福嬸忙著照顧媳婦,將麥種放在兩個口袋里,福安只背了一只口袋下田,福安嬸以為他將口袋并起來了,在福安撒種時,心里依舊想著那“掐住——掐住”的緊箍咒,結(jié)果回到家一看,還有一只種袋,少不了又是一場驟風暴雨。
村里的農(nóng)技員聞訊后,立刻登門排憂解難,告訴他們,目前正在推廣“早稀播、大窟窿”播種技術,就是要求少播種,超稀播繁殖產(chǎn)量潛力巨大,光合生產(chǎn)力提高,增粒、增重、增產(chǎn)效果明顯。
第二年,他家因為播種少,麥子個體發(fā)育健壯,依靠分孽成穗,植株抗逆能力增強,產(chǎn)量多收三成以上,鄉(xiāng)里農(nóng)業(yè)大會上,分管農(nóng)業(yè)的書記為他佩帶大紅花,還請福安作經(jīng)驗介紹。他站在臺上的那一刻,臉可是通紅的,像是被那花花映照的。
至今村莊里還流傳著早稀播,大窟窿的口頭禪。
(五)墑
“麥田靠墑,稻田靠埂?!逼鹣龋@話是仁喜的老婆說的,說多了,想歇息的仁喜也明白此話的意思了。
吃完午飯的時候,仁喜準備躺到床上舒坦一下腰,他老婆后腳跟了進來。仁喜抵不過她的催促眼神,最終硬著頭皮,扛上大鍬,帶上向秧繩,直奔新播的麥田而去。
此時此刻,炎夏已經(jīng)悄悄地溜走,秋收秋播的田野上留下一片希望的景象,一眼望去,道路兩旁全是精耕細耙的稻茬地,農(nóng)民們在緊張地開挖三麥內(nèi)外三溝。
“高畦深溝,人家不收我家收?!笔遣皇乔f稼地里的行家里手,此刻只要瞟一眼他挖墑的姿勢,便一清二楚。內(nèi)行者,定是放直一根線,半弓著身,不緊不慢地在線邊下鍬,鍬起墑成,干凈利索,達到三鍬一個垡頭,不碎不沾,一路到頭。好手挖墑并不講究一個快字,還要看墑底是否平整,墑是否筆直,要叫人看得舒暢,順眼,才算有真功夫。
挖墑說在嘴上容易,下鍬的時候就難了。若前茬是稻田,又遇上陰雨天,腳下步子再不得法,將線稍一帶動,那墑往往會意想不到地于某一處驟然打個彎,仿佛一條水蟒在田塊上游動。
仁喜有塊北灘子的田,一頭出河。老戚犁地時,已將墑溝帶成七八分。仁喜他一到田,將秧繩樁往北頭一擦,拉著繩沿犁溝直往南走,到南田埂,按下繩,便開始從繩左側(cè)下,一腳踩到底,拔出,再向左邊一鍬寬的地方下鍬,一腳到底,然后就向后退一鍬,挖到底后,順勢向前把垡頭挖出來,擱兩邊地里,左一個右一個,一邊一個遞次放。沒多久,腰有些酸,手握鍬也不是很起勁,于是,往手心里吐了吐沫搓了搓,轉(zhuǎn)身朝北一看,覺得快挖到頭了。下鍬、腳蹬、起垡等動作遲滯了許多,墑溝邊像狗啃似的,墑底也七高八低起來,害得仁喜的老婆也亂了陣腳,先是把仁喜放地里的垡頭用釘耙剁碎,均勻地平到麥地里,然后與仁喜對面站,站在仁喜新開的墑溝里,用墑鍬及時把墑溝底部鏟平,好排水。
“寸麥擋尺水,尺麥擋寸水”,意思是麥子剛出苗不怕水,長高了就怕水了,而這一切就靠墑溝排水,村民們自然做這事不含糊。北舍的春生因為塊頭大,高中沒畢業(yè)便被鄉(xiāng)農(nóng)修廠招去當翻砂工,老實肯干,很受廠里的姑娘們青瞇。二車間的娟子姑娘是獨生女,一張靜好如花的臉,一身藍色工裝將她婀娜多姿的身材惹得春生甜在心里,春生每年都到廠里年度表彰會上領獎模樣,也時常撞得娟子心砰砰直跳。
也是一年挖墑時,適逢臨近雨季。一絲涼風襲來,整個鄉(xiāng)野烏云密布。深秋雨總喜歡連夜里下,而且一下就連綿幾天。剛播的麥子還沒出土,急需要村民快快挖好墑,做到防水降漬。娟子來到翻砂車間想請春生去家?guī)兔ν趬?,春生二話沒說,騎上自行車,帶著娟子直奔她家田里,看娟子的父親正在埋頭挖墑,趕緊從他手上接過鍬,只見春生先在墑的接頭插下一鍬,腳往鍬拐上一踩,鍬身便進了很多,然后前后一晃,抽出鐵鍬;接下來沿左邊插一鍬,腳一踩,手一晃,鍬一拔,右邊插一鍬,一踩,一晃,一拔;最后,鍬下在正中,仍舊一踩,一晃,但這時腳下、手下的勁要大些;起鍬了,鍬柄往下壓,將裁開的泥塊翹起,然后一手握住鍬把手往下壓,一手握住鍬柄的下面向上捧,一塊長方形的泥塊就出來了,順手把鍬一送,那泥塊就滑到地里。
隨后,鍬輕輕地朝墑溝里掉下的那小泥一帶,小泥塊瞬間起飛落在田畦的中央,春生他左一鍬、右一鍬、中間一鍬,動作連貫一捧、一扔、一清理后再下鍬,他的眼睛也沒閑著,瞅著溝,下鍬瞄著繩,全身都在協(xié)調(diào)地工作著。沒多久,一條筆直的、光光的墑溝就成形了,隔壁的田鄰還在哼哧哼哧地挖,春生迅速地又移到第二條墑溝開始挖起。
墑溝被春生挖了,地里就像打了格子般漂亮。此時讓田鄰們嫉妒生恨,本來滿心歡喜的娟子父母聽到這話,耳根霎時軟了下來,細想想還可能是真的吧,可能這小子還真有點呆吧!雨水在新開的墑溝里有些積,積得是那么地尷尬,原本通暢的墑溝卻被幾句閑言聊得特別地堵。
第二天,眼睛像桃子的娟子春生說了幾聲對不起后,請假去了蘇南。
也就是在昨天雨中,我回老家我路過面前蕩,突然發(fā)現(xiàn)離河邊不遠莊稼地里有一個佝僂著腰的身影在雨中吃力的晃動著,因雨下的太大,朦朦朧朧看不太清面目,心想這是誰哪?這么大的雨他在干什么?不由我多想,我跑到他的跟前,啊……這不是春生么!
只見他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么吃力,他步履蹣跚的向前走著,骨瘦如柴的身子不停的在雨中晃動著,雙手緊握鐵鍬,氣喘吁吁、吃力地把墑溝堵點用鐵鍬鏟出溝外,雨水順著臉頰一個勁往下淌,顯得凄涼而孤獨。
(六)分 田
“大包干,大包干,直來直去不拐彎,交夠國家,留足集體,剩下全是自己的。”是村莊里最有誘惑力的順口溜,連莊東首斗大的字都不識的仁義都會說,可見這大包干的影響力有多大。
仁愛也不用老婆每天催促下田干活,總是天一亮就下田,摸黑才進門,秋生更是恨不得一個分不成兩人來使,心里惦記著鴨群,眼晴瞄著地里的莊稼,村里人就這樣沒日沒夜色地忙碌著。隱約中,村巷傳了一些雜音:明桂三個姑娘出嫁了,他們老倆口種了五個勞力田,明顯有些吃力,洪成兩個兒子結(jié)婚生子,僅種了當初四個勞力田,一到年初收上繳時,這些聲音擠滿了村巷。一方想種,苦于沒地,一方無力種,卻又不愿丟。
生產(chǎn)隊里的仁慈也是有“頭腦”的人,他從鄉(xiāng)里聽到政策是“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心里直罵那些制定政策的人是——脫褲子放屁,不切合實際。他是生產(chǎn)隊長,大小也算個“三級干部?!蹦臅缘媚悄昵?,他放了個響屁。
各家各戶把地里的稻割起時,他便告訴老戚沒有指令犁不許下田,如果他擅自下田犁地將取消他養(yǎng)牛的資格,暗地里讓洪成大兒子看著老戚,隨時掌握動態(tài)。然后將友寶會計往家中一攔,兩人把各個圩口的面積、隊里人口情況一一核對。
老戚的哥哥要老戚下地犁地結(jié)果被洪成的兒子攔了,滿隊像炸欄的鴨子,到處都是風言風語。
村民代表會、全體村民會.....那時段間沒少開會,仁慈的嗓子吵啞了,說來說去就是那么一句話:重新分田。
村民都被拖得疲憊不堪,精神也被拖得麻木不仁起來,一個生產(chǎn)隊幾乎都是一個老祖宗親,重新分就重新分吧,反正地又不是給外姓人種。
面前蕩挨村邊,兩頭出水,屬上好田;荒九畝上下框多,一頭出水,遠村遠;大河東,顧名詞義,隔著永東河,出行很不方便;蘇家圩,垛子田,藏不住水;新圩田是舊河道填扛平整出來的,至今也沒打出好收成;
接下來核實人口,金桂出來講話了,她同意重新分田,但是兒子準備年底結(jié)婚,媳婦已懷孕了,需要多兩口田,如果不同意,她家的田誰也分不成,她說也有一些理,仁慈與村民代表商議,可以增加她兒媳婦一份口糧田,至于肚子里的寶寶就不能答應。經(jīng)她一鬧,把隊里凡是大齡男孩的都增加一份新媳婦口糧田。至今,金桂還指隊里那些新媳婦們,你們種的田是我爭來的。
對所有耕地核實的田畝,按照往年耕地收成、距離村莊遠近分成好中差三個等級,按照面前蕩一畝抵一畝,荒九畝與新圩田一畝抵九分地,大河東與蘇家圩一畝抵八分地,將全部耕地重新分配到人,達到“耕者有其田”的原則,保證每人一份八分地口糧田,然后年滿十八周歲的再分一份勞力田。
抓鬮是鄉(xiāng)村最公平的辦法,但到了實際抓鬮時還是有人想不通。仁慈拋下一句狠話:不抓鬮的,就丟鬮,沒田給他家種。仁慈說狠話的底氣來自他親弟兄五個,堂弟兄八個,村里號稱十三太寶。
到正式丈量土地分田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跟著尺頭走,輪到哪家就忙著釘樁標地界,滿田的歡聲笑語。這著實讓仁慈在生產(chǎn)隊里高興一陣子。
據(jù)說仁慈也有遺憾,他家荒九畝分得的田,正好倚在上下框中,面對一高一低的田,他啞巴見媽媽有苦說不出,老婆為這件氣了三天沒理他,他自己一聲不吭把倚在田中老田埂挑了兩天。
“隊長,聽說上下框田能高產(chǎn)亮?!薄笆前?!”
那些不愿意分田的村民遇上仁慈會冷不防地問。仁慈呢,依然會嘴上硬地應答著。不過,他知道:只有懶人,沒有懶田。麥播種后,仁慈在荒九畝的承包田里挖了七八條順墑,人家順墑只挖頂頭兩條,然后將高田的墑溝泥送到低田里去,雖然經(jīng)過他的平整,田的水平明顯地有些改觀。不過,他只要稍一思索,便會緩過神來的,語氣也輕軟了下來,顯然沒了底氣,便會改口道:
“爭取吧,爭取吧!”
緊接著,他還會自言自語重復一邊,“爭取吧!”有一回,洪成留意觀察仁慈。仁慈在說話間時,有點跑神,仿佛有一個心結(jié),這心結(jié)一定是一時還解不開,語氣低緩,神志恍惚。似如夢。
這樣的對話持續(xù)了好些年,滿村子的人沒事時都問過仁慈。“仁慈,聽說你種的上下框田高產(chǎn)得兇呢?!?/span>
再后來也沒有人問仁慈了,因為仁慈用科學種田的技術堵了那些人,每年畝產(chǎn)都在十擔以上。
其實,當初仁慈為什么著急要分田,是因為他喜歡上洪成的兒媳婦。如果沒有田拴住她,她會外出打工。終究好日子不長,仁慈的隊長被裁撤了,守著幾畝的日子不能滿足他,獨自帶著兒子外出打工了。
田分了,也曾讓仁慈開心好久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