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個午夜,我都被惡夢驚醒。
夢中,一把冰冷的長劍指向我,寒氣逼人,殺機重重,我想反抗,卻無力……
這一夜,當惡夢如期而至,我的耳邊卻傳來額祈葛輕聲的呼喚聲,我禁不住淚流成河,額祈葛永遠不會知道,我的淚,只在夢里流,也只能在夢里流,唯有在夢里,我才有哭泣的理由。
漠北呼嘯的冷風吹過穹廬,頂棚處隱隱可以看到星星,閃爍之間,映亮了我的淚眼。額祈葛被拔野古部落殺死一年了,我知道自己絕不能動感情,整個同羅部的安危系在我的身上,感情,永遠都是一把無形的刀子,捅傷人的心,讓我喪失斗志。
真正的勇士,要死在戰(zhàn)場上,為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而死去,死亡要像頭上的太陽一樣燦爛,烏達美、烏赤目龍,我們同羅部上至白發(fā)老翁,下至垂韶小兒,皆可控弦而戰(zhàn),如果有一天,你們像我一樣死去,孩子們,我會變成天邊的五彩云霞,把你們帶進最好的穹廬,一起平靜的生活,額祈葛臨死說了上述話,大睜雙目,一直未合,我無語,亦無淚。
作為一名世代相傳保衛(wèi)同羅部落的女勇士,我有像野狼一樣兇猛的武藝,可是額祈葛凝視我的眼神卻總是無奈。我是一個勇士,卻是一個女子,我的勇猛與豪氣只是面對敵人,內(nèi)心深處有絲絲柔情。小時候,因為采摘一朵小花,我就被額祈葛痛打了一次,他讓我冷酷、冷血,無情,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繼承他保衛(wèi)同羅部落的衣缽。
額祈葛收養(yǎng)的義子,烏赤目龍,我們一樣騎技嫻熟,武藝超群,身輕如燕、來去如風,可是額祈葛至死卻未曾瞑目,或許冥冥之中他已經(jīng)有了部落不詳?shù)念A感。
我輕身躍出穹廬,寒冷迎面撲來,四周黑壓壓的,空氣之中突然透出一股血腥氣息,我深嗅一下,是騷動的戰(zhàn)斗味道,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戰(zhàn)馬“德古林那”在馬棚內(nèi)不安地走動,“德古林那“是飛翔的意思,它就像飛翔的雄鷹一樣,在大漠陪伴我征戰(zhàn)南北,此時,德古林那低聲呼喚著我,我和它,血管中流淌著同樣溫和的鮮血。
鐵勒諸部位于大漠以北,主要有薛延陀、契苾、回紇、同羅、恩結、白霫、突厥、拔野古大大小小十五個部落,皆是“逐草隨畜”、“隨畜牧而轉移”的游牧民族。我們同羅部座落在山麓地帶,有大片的綠洲、水草,因此受到其他部落的覬覦。連年來,因為爭奪這片水草豐美,樹木滋生的居住地,許多部落進行殺戮,威脅最大的就是距離我們最近的拔野古部落。
額祈葛臨死卻說,記住,不要為我報仇,不要尋找拔野古部落,你們要應對一個更強大的敵人—突厥。
我和烏赤目龍強忍悲痛,頷首。
我不能回憶,也不想回憶,這一年,我越發(fā)喜歡黑夜,尤其是大漠的夜,它蒼茫遼闊,可以掩飾許多,流血、死亡,還有面對戰(zhàn)爭族人們恐慌的眼神。
我輕輕地把德古林那牽出來,有一個輕盈的身影騎馬奔來,烏赤目龍。我們在黑暗之中默默對立,交會著眼神。額祈葛死后,烏赤目龍看我的目光多了許多內(nèi)容,無需多語,我知道他想什么,可我對他,永遠都是對兄長的情感,無法更改。
嗖、嗖、嗖,幾只冷箭從斜處射來,有敵人。
幾十騎黑影悠忽而至,來的正好,我迅速點燃了信號彈,烏赤目龍飛身迎上去。
四周號角聲起,將士們早已埋伏多時,一番撕殺,對方未料到我們有準備,陣角亂了。雖然他們都蒙住臉,我知道是拔野古部落的人。黑暗之中,我們借助地勢的熟悉,漸漸占了上風,一些小嘍羅紛紛拿下。和我對戰(zhàn)的首領卻沉著應戰(zhàn),他使一把長劍,月光之下,我可以看到寶劍制作精良,劍身樓刻圖案,劍柄鑲嵌寶石,閃閃發(fā)光,沒猜錯的話,是拔野古部落貴族佩用的武器。
畢竟是女流,幾百回合下來,力氣上我稍遜一籌。他賣了一個破綻,順勢向漆黑一團的大漠狂奔,我隨后追趕上去……
德古林那飛速奔跑,它和我一樣,遇到和自己武藝差不多的人,總要熱血沸騰。聽著耳邊傳來忽忽的風聲,我向著前方狂奔,卻看不到他的身影。突然,我警覺起來,剛剛自己只沉浸在戰(zhàn)斗的快感之中,無形中犯了兵家大忌—窮寇莫追。
馬頭還沒掉轉,我已從戰(zhàn)馬上跌落,是馬絆,中了敵人的圈套。馬絆既是游牧人的牧具,又是一種武器。
一把冰冷的長劍挑住我的下巴,我仰頭怒目而視。難道是夢中的一幕在現(xiàn)實之中出現(xiàn)了。
月光下,一張冷俊的臉。
呸,奸計,勝之不武,我怒罵。
誰說我勝了,他俯下身子,劍卻沒有離開,劍光冰冷,映出他嘴角輕蔑的笑。
的確名不虛傳,好武藝。
我們同羅人,個個是光明磊落的勇士,雄鷹寧懇絕食而亡,也不要落入獵人的籠子圈養(yǎng),要殺要剮,隨你,但絕不能侮辱,我恨恨地說。
沒想到,他竟然拿開指向我的利劍,你走吧,我不會殺你,他突然說。
其實剛剛我已經(jīng)失敗了,所以現(xiàn)在不會殺死你,他冷笑。
怎么?難道野狼會放走到嘴邊的肉,我一躍而起。他不語,背轉過身子,我不明白這個陌生的男人究竟是何用意。
連年殺戮,弱肉強食,生靈涂炭,我們腳下流淌著多少無辜族人的鮮血。生命總有生老病死,顯赫與光榮總有暗淡之日,難道我們只能用馬鞭和兵器來征服對方,為什么不是笑容和美酒?
他說出了我內(nèi)心最深處的話。
哼,我冷笑一聲,狼說多么美妙的話,目的也只有一個,那就是吃掉面前的羊,竟然如此,你又何必到我們這兒偷襲,致我們同羅于死地?我的父親,他就死于拔野古部落的暗箭……
這樣做,也是為了族人的生存。
可是,這樣殘殺,我們是在削弱自己的力量,最終,會讓別人受益。
他突然轉身,眼睛炯炯,你見識深遠,同樣是女流,我們可汗卻不得要領。
不管怎么說,我們?nèi)允菍κ?,一片豐美的草地上不能容納更多的動物來啃食,再見時我們?nèi)匀灰獞?zhàn)斗,我飛身上馬,向著駐地回返,遠遠地把他拋在身后。
咔噠、咔噠,黑暗之中,一串熟悉的馬蹄聲傳來,隨后是焦急的呼喚聲,烏達美,烏達美。
我精神一振,烏赤目龍來了。
二
有時候,現(xiàn)實比惡夢更可怕!
那一夜,我昏然入睡,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睡得那么沉。
熱,從體內(nèi)傳出來的,細小的,如螻蟻般,輕輕地啃著我的皮膚。心,被點燃,夢中多了一張臉孔,看不清,不知道他是誰。
突然,四周喊聲大作,殺聲震天,我從夢中驚醒,渾身酸痛,透過穹廬,隱約看到火光沖天,火焰撲楞楞的燃燒聲傳來,我被濃煙嗆著,跌跌撞撞摸索出去。
著火了,敵人殺過來,可汗已被擄走……
侍衛(wèi)連滾帶爬地前來匯報。在火光的照映下,我迅速奔到德古林那的馬棚內(nèi),謝天謝地,它活著,正嘶叫著等我。
有大隊人馬沖過來了,我清晰的看到旗幟上繪制著金狼頭,一股陰冷從心里冉冉升起,是突厥人,只有它們以狼為圖騰。在大漠戰(zhàn)斗了這么多年,我第一次有了一種死亡的感覺。環(huán)顧四周,除了被濃煙包裹著燒壞的帳篷,就是驚慌失措的生畜和族人們絕望的吶喊,烏赤目龍也不見了。整個同羅部落混亂一片,到處是死尸、冷箭。難道,額祈葛的預言應驗了,我奮力拼殺,寧懇戰(zhàn)死沙場,也絕不做亡國奴。
我身上中了二支利箭,箭的羽毛是黑色的,那是突厥人用毒蛇泡制的毒箭。德古林那馱著我,從重圍之中殺了出去。
同羅部,難道你就這樣在我的手中滅亡……
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夜,突厥滅了近一半的部落,包括我們的勁敵—拔野古。他們在各個部落安插了內(nèi)奸,我,就在頭一夜被灌了迷藥。
東方露白,有著冰冷和血腥混雜在一起的味道。我們一人一馬疲憊不堪,來到無人的地方,到處都是屠殺后的痕跡,人和馬的尸體,燒毀的帳篷,荒蕪的野草。德古林那雙膝跪地,無力爬起。
前方隱約出現(xiàn)了一人,他騎在馬上,敵人!我來及多想,拼命用劍支撐住身體,那人來走到我面前,劍指向了我的咽喉。
我想拿起劍,兩臂卻像灌滿水銀,毒性發(fā)作了,我使勁晃了晃,兩眼一黑,終于倒在地上。
……
我死了,是的,我一定死了,整個同羅部落都沒了,我也要死,額祈葛在召喚我,那里,有我美麗富饒和平的天堂。
可是,我為什么還活著……
我緩慢睜開眼睛,看到坐在我身邊的那個人,似曾相識,原來是他。這是什么地方,我環(huán)顧四周,陌生的地方,一股野草的味道,我們隱藏于廢棄馬棚內(nèi)。
為什么要救我,讓我死!我有氣無力地說。
我沒有救你,現(xiàn)在自己也顧不得,何來救你之說,他冷酷地擦拭著長劍,眉頭擰成疙瘩。
讓我死,我的族人都死了,為什么我要活著,我掙扎著起身,胸前卻傳來劇痛。我低頭,毒箭已被拔走,胸前包裹著紗布。色魔,想著自己純潔的身體被這人窺視,我羞愧滿面。
你的毒,除了突厥人,偏偏只有我能解,他回頭斜睨我一眼。
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對你的身體我沒有任何興趣,我只是偶爾發(fā)一下善心,以身相許一類的事就不要提了,他的嘴角一如的輕薄。我看到他的臉上也是戰(zhàn)后的滄桑。
你!我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先喝了這個,把身體養(yǎng)好。放心吧,沒人可以找到這兒,他端過一碗馬奶。
我不會喝,你就死了心吧!我怒目。
行了,烏達美,別逞強了,我們背負著同樣的痛,狼的魔爪并不是只伸向你,它的野心終于實現(xiàn)了。我們現(xiàn)在是同盟,你不這樣認為嗎?我們力量對比太弱小了,在這場戰(zhàn)爭中,我的可汗也被擄走了,他的臉上顯露出痛苦的神色。
看著那碗滲雜了紅色鮮血的馬奶,族人們冰冷的尸體在我眼前晃動。我一飲而盡,淚水,終于如決堤之水狂涌而出。
命運把我和他安排在一起,我知道了他叫額利。每天,我療傷,等待有朝一日,能夠為族人報仇雪恨。他喂養(yǎng)戰(zhàn)馬,早出晚歸,尋找食物。有一天夜晚,星空燦爛,我們都睡不著,他棲身在草棚一角,我忍不住問他,白天鬼鬼祟祟做什么?
他良久才回答,埋尸體。
我一驚。
埋藏我們族人的尸體,這是我的心愿,也是可汗被擄走前的交待,她不忍讓自己的子民拋尸荒野。我沒再問下去,既敬佩又隱隱有些妒意。他嘴里的頭領,是我們整個鐵勒諸部最美的女人。這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小女人情結,它完全不是一個保衛(wèi)同羅部落的勇士所有的。
白天,我閉目養(yǎng)神,不提防額利一步進來,二話不說,把我抱起來,你想干什么,我剛想反抗,卻被他捂住了嘴。他一躍而起,躲藏在草叢中,不一會,一隊大約有上百人的突厥騎兵駛過,他們在馬棚前停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
所幸他們并沒有仔細搜索,現(xiàn)在,以我們倆人的功力,還不是他們的對手。突厥騎兵離開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被他緊緊攬在懷中。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從小到大,額祈葛一直把我當男孩子養(yǎng),我和烏赤目龍,亦是朝夕相處,對于男孩子,我沒有任何的敏感及不適。此時,我卻心亂如麻。
我的身體僵持著,一動不敢動,頭發(fā)垂在臉上,遮掩住我羞紅的臉。額利意識到我的窘態(tài),他用慣常的輕蔑笑聲回應我。
你,我輪起胳膊,想狠狠地打他一個耳光。他出手更快,一下子按住我。
烏達美,我并沒有非分之想,是你自己不正常,他笑著說。
我,我有什么不正常,我面紅耳赤。
算了,懶得理你,他轉身就走。
哎呀,從胸口處傳來劇痛,讓我疼得一下子跪在地上,是剛才用力太猛所致。
額利一個箭步飛奔過來,一下抱起我,大步流星,走進了雜草棚,狠狠地把我扔在地上,轉身離開。我又恨又氣,在同羅部落,我是額祈葛疼愛的女兒,是烏赤目龍心愛的妹妹,是族人尊敬的將領,可在他眼里,我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我被馬棚外傳來打斗聲音驚醒。我勉強起身,拿起劍,走了出去。額利正和一個人交手,霧水頓時蒙住了眼睛,我顫抖著說,住手!住手!
兩人停手,回頭看我,那人呆了一下,隨后立刻扔掉手中的武器,狂奔過來,叫著我的名字,烏達美,烏達美。
三
我知道你沒有死,烏達美,我知道你不會那么輕易死去,我找遍了整個同羅部落,沒有你的尸體,烏赤目龍雙目炯炯有神,竟然笑出聲。
生死重逢,仿佛歷經(jīng)一個世紀那么長,烏赤目龍消瘦多了,人也很黑,眼神之中滿是痛楚。
你受傷了,他看著我,我點點頭。
此時相見,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大難不死,我沉浸在親人的溫暖之中。
如果沒記錯,這個家伙,就是偷襲我們的人吧!你怎么和他在一起,烏赤目龍冷冷地說。
額利背對而坐,一句話沒說。
他,他救了我,我竟然紅了臉。
呵,烏達美,烏赤目龍定定地看著我,你變了?是死亡和戰(zhàn)爭改變了你,還是別的?
我無言以對,烏赤目龍永遠不會知道,這才是我最真的本相。
我們走吧,他起身命令似地對我說。
嗯?我抬頭,困惑的看著他。
我們走,他再一次說話,聲音中透露出冰冷。
我將視線轉向額利,他仍然擦拭寶劍,身子一動不動,我只看到他蒼白的手來回游走。
如果你不走,說明你喜歡他,烏赤目龍突然說了這樣一句。
你說什么,我勉強一笑,看到額利好似一個透明人,我和烏赤目龍的對話與他無任何關系。他的態(tài)度激怒了我,我站起來,一字一句的說,可以。
額利擦劍的手停了一下,只有那么一秒,隨后,又繼續(xù),身體一直沒動。
在烏赤目龍的攙扶下,我緩緩走出了馬棚,想回頭看一眼,卻忍住了。和烏赤目龍重逢的
喜悅盡失,內(nèi)心是無盡的悲涼。
我的漠北,那一望無垠的草原,在藍天碧水之間,我白色的蒙古包,還有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豪情壯闊,如今都哪兒去了?
到處是流離失所的災民,能活著已是萬幸,那可憐的被禿鷹叼啄的尸體呢?遼闊的草原,充滿著腐爛、苦寒和貧瘠的味道。饑餓的災民,無處可尋的糧食,被燒壞的帳蓬,無處擋風遮雨,茫茫野草,廣闊天地間,曾經(jīng)的靜謐和安詳,完全被時間遺忘,完全被戰(zhàn)爭毀壞。在空氣中喘息的,只有死亡和荒涼。
我仰天長嘯,那是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的最深切的痛。
我揮劍劃破食指,用血在枯草上寫下了“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八個字。如果說額祈葛死了,我不復仇是為了部落,現(xiàn)在,我發(fā)誓復仇卻更是為了部落!額祈葛,我仿佛突然看到他在天空中,那雙眼睛,流露出鼓勵、贊揚和肯定。
算了,烏達美,不要徒勞了,烏赤目龍突然喃喃地說。
怎么?我回頭看他。
以我們的力量想打敗突厥,等同于白日做夢,他垂下頭。
你忘記我們族人無辜的生命怎樣被殘殺,血流成河?你忘記我們的家園怎樣被毀?
我……我知道,烏赤目龍蹲在地上。
起來,烏赤目龍,額祈葛怎么教育我們,男人的頭不能低,腰不能彎,同羅人的意志不能丟!
我不敢相信,一向英雄氣盛的烏赤目龍此時竟像斗敗的公雞。烏達美,我們可以一起生活,找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生兒育女,只有我們。
呸!國難家仇,虧你說的出,你究竟是不是同羅人的種,我怒罵。
我們要一起戰(zhàn)斗,就算不能打敗突厥人,也要削弱他們的力量,現(xiàn)在,只有靠你和我,如果連你都放棄,那些慘死的人怎么辦?老人、孩子怎么辦?
烏赤目龍的頭低垂下來。
還有我!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后響聲,我猛然回頭,額利。
他飛速下馬,一把將我扶起,隨后又把我滴血的手指包裹住。
記?。⊙皇前琢鞯?,它只屬于戰(zhàn)場!
我驚喜的看著他。
我們一起戰(zhàn)斗,當務之前,先把身體療養(yǎng)好,他把我扶到德古林那身上,示意我們前行。
烏達美,一直沉默的烏赤目龍突然上前狠命地拉住馬韁。
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喜歡過我嗎?
我凝視他,默默地點頭,喜歡,烏赤目龍臉上露出喜悅。
那種喜歡,是妹妹對哥哥的,烏赤目龍,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我的哥哥。
烏赤目龍的表情僵硬在臉上,他抓韁繩的手緩緩地垂下。
我和額利一起在大漠飛奔,偶爾對視笑一下,我的胸口仍然隱隱作疼,可是熱血卻沸騰。
遙遠的天邊,烏赤目龍的影子愈變愈小,漸漸地還原成一個小黑點。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投靠了突厥。
我寧肯相信他死了,也不愿相信他投靠突厥。
四
致命的錯誤不在別處,在自己!就像是一些修煉到登峰造極武功的高人,最后殺死自己的,是走火入魔的心智。
我放棄了從小青梅竹馬的烏赤目龍,選擇了剛剛認識的額利,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這個外表冷漠,內(nèi)心狂熱的拔野古人。
我們一起練習武藝,一起坐在漠北寒冷的夜空下,凝望著星空。
烏達美,等有一天,我們報仇完畢,一起隱居,生一群兒女,怎么樣?
你說什么呀?我的臉羞得通紅。
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強求,他壞壞地笑。
我將臉別向一邊,心里抑制不住的喜悅。
那你要答應我。
什么?他突然轉臉,距離我很近,我感覺到他鼻尖的冰涼。
心跳突然加速,我趕緊低頭說,不能負我,你若是負我……
我若是負你,你就用這把劍親手殺死我,他抓住我握劍的手。
我將頭枕在他肩膀上,一起抬頭仰望蒼穹,星星閃爍,見證我們的愛情。
日子就這樣過著,我們偷襲突厥人的營地,一起暗殺敵人,一起烤羊肉,一起看星星,形影不離。
大漠的冬要來臨了,我們將要隨著敵人的遷移而遷移。我留戀這個地方,在這里,我遇到自己愛的男人。每天回來,他會把我冰涼的手放在臉上,為我取暖。夜里我們合衣而眠,我藏在他懷抱之中,傾聽他有節(jié)奏的心跳聲,再也沒有了惡夢。
我等待,有朝一日,嫁給他。
從那個女人走進來的第一眼,我就明白,泡沫再美麗,也終究是一場空。因為,從她進來的那一分鐘,他的視線就再也沒有看過我。
她是世上少有的絕色女子,那是一種奪人心魄的美,別說男人,我見到她,也驚為天人。漠北風沙大,人的皮膚粗糙,而她的肌膚則是少有的乳白,光潔如玉,黑發(fā)如瀑,深邃的雙眸,一身火紅的衣服映襯她愈加艷麗。
額利看到她,單膝跪地,頭垂在她的手上,嘴里念念有詞。
她就是拔野古部落的可汗,漠北第一美女—燕奴爾。我呆呆地站立在她們身邊,燕奴爾看他的眼神,像母親、像姐姐,更像情人。
時間仿佛靜止了,我、額利、燕奴爾,都凝結成一棵樹。
額利,跟我走,她說話的聲音輕柔的像一棵小草。
去哪兒?額利問,我們的家園沒了。
她緩緩地轉頭,看著荒涼的大漠,眼神中有無盡的悲涼,我能活著,你不感到奇怪嗎?
我知道,您在怪我,作為世代保護可汗的護衛(wèi),我不能離開您半步,可是我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你擄走。
不是那樣,她伸出纖纖素手,輕撫著他粗糙的頭發(fā)。
命運,這是命運,她淺笑,那一笑,有傾國傾城的容姿。
我被突厥可汗納為王妃,他的第三十個老婆,燕奴爾哈哈笑了起來。
額利無奈地看著她,好久才發(fā)出沙啞的聲音,您是在用這種方式報復我?請原諒,作為世代保衛(wèi)您的護衛(wèi),我對您只有崇敬。
我吃驚地看著額利。
不,額利,你錯了,我不會報復你拒絕我,只有這樣,我嫁給他,殘留的族人才能保全生命,突厥人才不會趕盡殺絕……
額利的牙齒發(fā)出咯吱的聲音,我不敢看他憤怒的臉。
你還是我的護衛(wèi)嗎?額利,燕奴爾輕聲問他。
當然,我的血管中流淌著世代保護您的血液,無論您走到哪兒,我都守護在您身邊。
為了找你,我煞費苦心,額利,為了彌補你不能保護好我的失職,從現(xiàn)在開始,跟我走吧,到突厥人新的營地,說完,她扭轉腰身。沒走兩步,好似想起什么,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柔情一笑,轉身離去。
我緊咬嘴唇,目不轉睛的看著額利,他會走嗎?到突厥人哪兒去?難道,我的選擇錯了,
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話都是空的,我們要一起滅突厥,一起重建家園,生一堆兒女……
額利面容慘白,他緩緩地走過我的身邊,竟然沒有看我一眼。
目送他們離去,我才意識到嘴里的腥澀,血,我竟然咬出了鮮血。
他說過,血不是白流的,它只屬于戰(zhàn)場!
他說過,烏達美,等有一天,我們報仇完畢,一起隱居,生一群兒女。
他說過,我若是負你,你就用這把劍親手殺死我!
他說過,我們一起戰(zhàn)斗,一起將突厥人趕走。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太快了,我沒有思想準備,沒有回旋的余地,甚至,沒有阻攔他的勇氣,命中注定,他就是她的,血液的基因注定他是為了保護她而生。
那一夜,我一直用一個姿勢站著,一動不動,寒風無情地吹在臉上,吹亂了我的頭發(fā),吹亂了我的心。
我,一個勇士,一個將領,竟然兒女情長到這個地步??墒牵也荒芟敫嗟膯栴},什么突厥,什么家園,我通通不知道了,我只是用一個姿勢站著。
問世上,情為何物?問世上,何物為情?
下雪了,雪花打在臉上,不痛,真的不痛,比起心里的痛,這點算什么?
第二天,白雪皚皚,我站在雪中,和雪一起白的,還有我一頭烏黑秀發(fā)。
一夜白頭,我只在老輩人的故事中聽說過,可是,它清晰地長在了我的頭上,從發(fā)根到發(fā)梢,每一根,每一絡,我烏黑的秀發(fā)一絲不留,全部變成了白色。
哈,哈,哈,哈……我的喉嚨處發(fā)出一連串的笑聲。
烏達美死了,從那一夜起,大漠死了一位美麗少女,多了一位白發(fā)女魔。
五
寒來暑往,一年過去了,這一年,我茹毛飲血,不知道殺死多少突厥人,自己也數(shù)度受傷,但每次都化險為夷,我不會笑,不會哭,也不會痛,因為痛只有一次,那一次,已徹底入骨髓。我變了,沒有美貌,只有一頭白發(fā),突厥人聞風喪膽的“白發(fā)女魔”。
額祈葛,你在天堂安心吧,你的女兒,是一個真正的勇士。
黑夜。
火,熊熊烈火,我驚醒了,看到大火燃燒的方向是突厥人的營地。
昨夜,我喝醉了,我的戰(zhàn)馬,陪伴我十幾年的德古林那,老去了。好笑的是,它不是戰(zhàn)死沙場,卻終老他鄉(xiāng)。我按照同羅人的習俗安葬了它,在它的墳塋,我喝了許多的青稞酒,然后沉沉睡去。
一年過去了,許多人死了,我,依然還活著,活在我的誓言里,雖然它愈來愈渺茫。有多少人,能堅持自己一生的夢想,又有多少人,把它帶進墳墓,沒有努力。
被大火驚醒的時候,我仍然沒有醒酒,跌跌撞撞向著大火燃燒處奔跑。
迎面一匹快馬馳來,我竟然沒有防備,一下子摔倒在地。都怪酒,否則以我的身手,怎么會犯這樣的錯誤,我喝醉了。
對方翻身下馬,把我扶了起來。
我聽到血液流淌的聲音,牙齒咯咯作響,我不敢抬頭,我知道了他是誰。我一下子清醒許多。
一年多了,我做夢都會見到他,他說話的姿勢,他笑的聲音。同時,我清晰的知道,我恨他,要殺死他!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設想相見的場面,兵戈相見,營地相見,每一次,都在我腦海中想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
可是,一旦見到他,我卻一動不能動。
對不起,老婆婆,他低聲說。
我將臉別向一處,他叫我老婆婆。感情白了我的頭發(fā),歲月催了我的容顏,傷痛刺了我的心。我,原來真是一位“老”婆婆。
他再度跨馬前行,隨著馬蹄聲消失,我呆坐地上。
一會兒,我又一次聽到馬蹄的聲音。我知道他回來了。
烏達美,他下馬,定定地叫著。
不語,我不能說話,我怕一說話,胸中的恨會翻江倒海般涌入。
烏達美,他又叫一次。
你要找的人已經(jīng)死了,我用沙啞的聲音回答。
烏達美,我知道是你,就算你變成灰,我也知道是你,我完成了你給我的任務。我來了,是額利,你的男人!他竟然沒良心的發(fā)出笑聲。
我回頭,火光下,他如從前一樣英俊。
惡魔,我如疾風一樣,把劍指向他的喉嚨,他一動不動。
是我讓你變成這個樣子!他痛苦的看著我的臉,伸出手想撫弄我的白發(fā)。
別動!我說。
一年多,我一直尋找機會,殺死他們的可汗,替我們的族人報仇,現(xiàn)在,馬背上有他的頭顱,
你可以看一下,突厥人的營地也被我點燃了。
收起你那套騙人的把戲,我冷笑一聲。你的美人呢?
他的臉上流露出悲傷,燕奴爾?你錯怪她了,她那樣做,只是為了讓我進入敵人營地,她一年前就自盡了??吹侥氵@樣受罪,不管我負不負你,你都要殺死我!我不能原諒自己,他笑了,眼里流出淚水。
殺了我!烏達美,看到你這樣,我才明白當初是錯的,我們應該在一起,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劍劃破了他的皮膚,有鮮血流出。
血,并不是只在戰(zhàn)場上,有時候為了所愛的人也會流血,他繼續(xù)笑。
眼淚奪眶而出,我顫抖著,劍掉在了地上,我向前跑去。
烏達美,他在我身后叫了一聲,我完成了你的誓言,我,沒有負你!
我聽到心轟然倒坍的聲音,轉身要跑過去,看到他把我的劍橫在脖子上,大聲說,烏達美,相信我!
額利在火光映照下變得高大起來,只一下,便倒在地上。
我站住,再也無法邁動一步,他的戰(zhàn)馬發(fā)出嘶叫聲,我奇怪那聲音也是從我的喉嚨中發(fā)出。
火光之中,有幾百騎突厥人的士兵飛馳而來,我來不及悲傷,揮一下白發(fā),赤手戰(zhàn)斗起來。
……
寡不敵眾,我倒地的時候,把自己俯在了額利的身上,就像一年前,我們合衣相抱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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