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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剩

來源：作者：楊廣虎時間：2012-05-29熱度：0次

　　“地里的梨、耙、耱我包攬，棉花的摘、鋤、打、掐我承擔(dān)。
　　小叫驢拉耬得得外外直打歡，我給你拉驢把耬牽。
　　勞動能把世事變，小生產(chǎn)變成了大莊園。
　　咳，到那時遍地是機器，轟轟滿地轉(zhuǎn)?！?BR>　　小伙狗剩，一天到晚總是樂樂呵呵唱著這段《梁秋燕》中劉春生的唱段，在田野村莊、塬上峁下，溝溝壑壑，唱個不停。這段唱詞，自打他小時候跟著大人去趕廟會看秦腔學(xué)會，就一直哼哼不停，頗有：“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fēng)”之意。
　　關(guān)中人言到：“聽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飯?！彪S著年齡的增長，狗剩慢慢懂得了其中的一些意思，而且這種意思隨著青春期的到來愈來愈強烈。
　　陜西的黃土埋皇上。狗剩的村莊位于關(guān)中西府塬上，溝壑交錯、天旱水少，有點陜北的地理風(fēng)貌。有一次，村里來了個販羊的陜北老漢，羊買完后，用西府的大粗碗喝完酒后，唱了起來：
　　“羊啦肚肚手巾呦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的難。
　　一個在那山上呦一個在那溝
　　咱們拉不上個話話哎呀招一招個手。
　　嘹得見那村村呦嘹不見個人，
　　我淚格蛋蛋拋在哎呀沙蒿蒿個林。”
　　人家這叫陜北民歌。老支書李大拿給狗剩說。狗剩聽了一遍就記下了，唱著唱著流了淚。
　　小伙狗剩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三十了，是塬上李家崖的人。改革開放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出生，出生后肚子沒有挨過餓，村里人愛土地愛莊稼勝過愛自己，精耕細作換來的是五谷豐登，可惜莊稼不能長錢?？粗謇镆患壹覙欠可w了起來，自己家里還是一口破窯洞。老實巴交的父親在能言巧語的母親催促下，年一過卷起了鋪蓋出門干活，不到三個月就被活活的埋在了山西黑煤窯。
　　老支書李大拿帶著母親去找父親，人已經(jīng)火化，千辛萬苦拿回了三仟元，一條人命就結(jié)束了。把父親的骨灰埋在了窯前的梧桐樹下之后，母親推胸頓足，哭的死去活來，指著只有幾歲的狗剩說，“這棵樹就是你大、你爸，我娃你要好好守著”。晚上給狗剩坐了一頓臊子面，把窯洞打折得干干凈凈，換了一身新衣服連夜晚就懷著愧疚懷著莫名的哀愁跟著父親走了，撲通一聲跳進澇池，等全村人摸黑撈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氣了。
　　碎碎的娃娃，狗剩就這樣輕易地失去了自己兩個最至親的人。
　　“這個婆娘罪有應(yīng)得。逼死了自己的男人！”
　　“哎！這么能干心疼的媳婦咋這么想不通呢？走了這條死路？”
　　“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亂想不頂用。死的都死了?？蓱z了碎碎的娃娃?！?BR>　　村里男女老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村長李大拿發(fā)話了：“我們李家崖都是一個李姓祖先，這人死了，全村人要埋，這個我們李家后代的碎娃全村要管?！?BR>　　狗剩他媽，也是遵照村里規(guī)矩，和他大埋在了一起，埋在了窯前的樹下，天天可以看見自己的娃娃，娃娃也可以天天看到自己的父母。
　　從此，狗剩就成了一個沒人管的孤兒。年少的他不知道失去父母的痛楚，走東家串西家，吃著百家飯穿著百家衣，慢慢長大。
　　狗剩生下來的時候，他大找了村里德高望重的風(fēng)水先生給起了個名字，叫李震龍，先生講了，塬的形狀就是一條盤踞的巨龍，祖上積福，娃命中有福，就叫李震龍吧！老實巴交的父親總覺得叫這個名字有點大，震什么龍呀，皇帝是真龍?zhí)熳?，碎碎個娃，就叫震龍，能鎮(zhèn)住龍脈嗎？但最終沒有言語，村里人講，風(fēng)水先生看破天機，不能講透，講得多了會斷子絕孫。
　　可憐我們的李震龍，龍沒有鎮(zhèn)住，自己卻連失雙親，無依無靠。好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除了錢，蠻力氣伺弄好了莊稼，有吃有喝，才得以他的生命延續(xù)。
　　狗剩家的窯洞在村里最里頭，有錢的人都蓋起來洋樓搬到了平地方去了，只剩下他的窯洞孤零零的，晚上清風(fēng)月高，繁星當(dāng)空，他的窯洞就像一只空洞的眼睛，深不見底。
　　村里的小學(xué)還能上，狗剩到了年齡，老支書李大拿給校長一句話：“要讓這個碎娃上學(xué)呢，好歹也是我們李家的血脈！”校長大氣不敢出，若若點頭。他知道村里的書記室他的天，民辦老師的工資全指望書記發(fā)話了，已經(jīng)欠了半年多了，但是一個娃娃都沒有不上學(xué)的。
　　可這娃，鼻涕長流，滿臉垢痂，咋收呢？
　　狗剩只所以叫狗剩，就是從狗嘴里剩下的。
　　聽村里的老人講，過去溝里狼多，每天夜里，餓狼一群群就跑到塬上來找吃的，趴在房子的窗前，趁大人熟睡就破窗而入，叼起娃娃就走，睡覺靈醒的大人一旦發(fā)現(xiàn)，抄起木棒會追上狼，娃娃還有活得希望，有缺耳朵少鼻子的，村里人叫狼剩；狼先咬斷脖子，跑遠了住不上的娃被狼群吃得只剩下骨頭了，有人就見過。后來有了民兵打狼，村里人把窗子加上了鋼筋棍棍，這才安寧了。
　　過去，誰家娃娃哭著不聽話，大人就講狼來了狼來了，馬上就不哭了，比靈丹妙藥還管用呢！
　　一個人住在窯洞土炕的狗剩，在門前埋在樹下的父母注目下守護中，在他媽一周年的大白天，突然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只瘋狗，拖著狗剩就要走，狗剩已經(jīng)五六歲了，哭著喊著叫著大著，在村里閑轉(zhuǎn)的老支書李大拿聽到了，抄起一塊磚扔過去，瘋狗才松了口，夾起尾巴跑了。
　　老支書李大拿領(lǐng)著血淋淋的狗剩去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家，用棉球擦了擦，上了一點消炎粉就了事了。我們的李震龍從此因為嘴唇了鼻子被瘋狗要壞，鼻涕長流了。
　　村里人，也就叫他狗剩。狗剩狗剩，越是最原始最通俗的名字在村里世俗的眼里，不得百病，生命力越強。
　　這件事后，風(fēng)水先生就對村里人說，狗剩家窯洞門前就埋人建墳，有些陰。這只瘋狗是狗剩他媽來叫娃到陰間團聚去?？峙麓謇镆院笠驗檫@女鬼有災(zāi)難！
　　老支書李大拿，撇撇嘴，咂著旱煙說，“我就不信這個邪！雖說承包到戶，你們單干，我這個支書基本沒有用了，但是我是老黨員，要講科學(xué)，不能搞封建迷信！”
　　風(fēng)水先生沒說什么，睡了一覺，第二天就歿了。
　　“泄露天機，知道人太多秘密的人不得好死！”老支書李大拿心里暗暗地罵了一句。但是風(fēng)水先生死了，他還是忙前忙后，安葬完畢，在離村五十里地的黑虎山關(guān)帝廟上了一柱高香，回來把自家的祖墳雜草清楚了一遍。
　　狗?？炜鞓窐返厣蠈W(xué)了。父母死后沒有了親人，但他沒有覺得過度的悲傷，反而覺得自己很自由，沒有父母的管教，沒有人督促作業(yè)，挺好玩的。他有自己的鄉(xiāng)黨，有裸露的大地，哪怕每天吃得是剩飯，哪怕每天枕著青青的小草入睡，他都高興。
　　狗剩不是上學(xué)的料。他生來搞不清加減陳除，不愿意寫字做作業(yè)，整天就是在村里跑來跑去，也不知酷暑寒天，上身穿個破棉襖，腳上穿個單舊鞋，吊著長長的鼻蟲子，卻不生病，生命力就像他家窯洞門前的大樹一樣枝葉繁茂。
　　老支書李大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你說現(xiàn)在的娃娃都是土皇上，年輕的都出門到外地打工了，村里剩下的鰥寡孤獨的老人、孩子和小媳婦了，這些娃娃沒有人管，長大了不是偷錢就是搶人，不是抽大煙就是去賭博，這可咋辦了。特別是狗剩，這娃學(xué)習(xí)不好，腦子是一根筋愣頭青，得找件事讓他干，自食其力。
　　老支書王大拿覺得這是他的責(zé)任。他給狗剩買了一只奶羊讓他放羊，順便也賣羊奶掙一點錢?，F(xiàn)在農(nóng)村人也有錢了，講究了，老人早上喝起了羊奶牛奶，生過娃的媳婦怕身材變形也給月娃子開始吃羊奶了。奶牛不要養(yǎng)，就養(yǎng)只養(yǎng)吧！也給狗剩做個伴吧！
　　狗剩一邊上學(xué)一邊放羊。村里的地基本沒人種了，到處是草。天麻麻亮，他就牽著養(yǎng)挨家挨戶走，讓人家擠羊奶；前一天吃過水草肥美的母羊由他牽著，順從的跟著他，昂著頭，晃著碩大無比的奶無比驕傲。村里人要自己擠羊奶，害怕?lián)剿?，雖然明知狗剩不會的，但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是狗剩不太習(xí)慣，看著自己的羊的奶被人抓著，摸著、擠著，心里很不舒服。等養(yǎng)摔著干癟的奶跟他回家時，他有時候感到了莫名的氣憤！我的羊，為什么被別人擠來擠去？他又不要錢，村里人給多錢就多錢，不給也行，從來不去主動要。
　　小學(xué)終于畢業(yè)了。上學(xué)有點晚，已經(jīng)十四五的狗剩堅決不養(yǎng)羊了，這只奶羊給他下了幾窩子羊娃子了，他自己從沒有吃過自己的羊奶，他也攢了一些錢。他把羊便宜賣給了后山養(yǎng)養(yǎng)的人家，也不愿意賣給羊販子去做羊肉泡饃。然后給老支書李大拿買了一些旱煙葉子。
　　狗剩也進城市了。雖說城市對他是一個遙遠的夢。但從大人的口中，他知道哪里有高樓大廈，有電影有汽車，還有和和掛在墻上畫一樣的美麗姑娘。
　　“你真要去城里？”老支書李大拿躺著炕上，吸著旱煙，有時候嗆得咳嗽不止，直流眼淚。
　　“我想去，打工掙錢。”狗剩說。
　　“城市是狗，狗呀狗剩！我們村下面沒有石油沒有煤田，但是我們祖先生我們的地方是干凈富裕的，養(yǎng)了我們一代一代人。你現(xiàn)在成小伙子了，狗剩，你站在塬上看看，城市的瘋狗一點點向我們靠近！狗狗狗！”老支書李大拿說。
　　“我要去！”狗剩很堅決。他要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的大地。
　　“村莊是你老媽！混不下就回來！”老支書李大拿說。
　　狗剩知道，老師說了，大地是永遠的母親。
　　一晚沒睡，狗剩想了一晚城市，城市是如何的美好，自己將來哪怕在城里拾垃圾也不想回到這個村子了。村子有時候安靜得讓他幾乎窒息。
　　他把錢偷偷的縫在自己的褲襠里，留了些零花錢早早趕路了。吃了幾塊饃，喝了幾口白開水，從鎮(zhèn)上坐上班車，他要進城了，成為城里人了，頭次出門，他感到了無比的好奇，外邊的世界很精彩，他想在自己的頭腦里裝下整個世界。
　　班車帶著他的夢想，一直到了城里的汽車站。盡管這座城市不大，但是狗剩從來沒有進過城，下了車，到處亂轉(zhuǎn)。街頭不停的有打扮的十分妖艷的美發(fā)美容姑娘向他招手，他聽老支書說了，這些姑娘很能掙錢，村里幾家就靠女娃弄這事蓋起了洋樓，究竟咋掙錢，老支書沒有說過。
　　狗剩有些餓，想去吃一碗面?？墒撬桓疫M去，聽說很貴的。這時，有一個大叔過來問：“小伙子，是不是找工作？我這里管吃管住，一月拿幾千塊錢呢？”
　　“大叔。啥工作這么美呀？”狗剩膽怯地問。
　　“裝卸工。去不去？小伙子，看你可憐，我才介紹呢！要去的話，有車接?！贝笫搴苷塘x地說。
　　“去。我要吃碗面?！惫肥？粗认榈拇笫澹肫鹆俗约旱母赣H。
　　“今天著碗面我管了。小兄弟?！贝笫孱I(lǐng)著狗剩咥面去，狗剩連吃了三碗，心想這城里人咋這么嗇皮，一碗面這么少？是不城里人胃小腸子短。
　　大叔笑嘻嘻地看著他吃完飯，把他領(lǐng)到了一個面包車上，車上還有幾個跟他年紀(jì)相仿的小伙。
　　裝卸就裝卸，狗剩不怕，大字不識自己，但是蠻力氣還是有的。有時候他跟著老支書下地拉犁，替村里人打胡基，跟著大人挖墓堂，年紀(jì)小，力氣還有的。
　　或許有些累，或許美美吃了三碗面，或許其他，狗剩一上車就睡著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聽到有人大聲喊，“下來下來，都給我下來！”
　　狗剩迷迷糊糊下來，外邊黑天瞎地，微弱的燈光啥也看不清楚。他們幾個小伙被趕了下來，有人把他們領(lǐng)到了一個土坯房子里，關(guān)了門，還上了鎖。走時惡狠狠地撂了一句：“老老實實給我呆著，不準(zhǔn)亂跑，外邊有狗看著，小心咬斷你們的狗腿！”
　　狗狗狗！城市怎么都是狗！幾個小伙面面相覷，一直熬到了天亮。
　　狗剩隔著門縫望去，外邊哪有什么高樓大廈，跟塬上一樣呀，時不時聽到狗兇惡的叫聲。
　　有人給他們打開了鎖子，讓他們出來，幾個彪形大漢兇神惡煞一般站在兩邊，有的露著胳膊，上面畫著龍頭虎頭，后來他才知道這叫紋身。狗剩和他們一塊來的嚇得不輕。
　　“你們知道來干什么裝卸工嗎？這是磚窯廠，你們被人賣到了這里，誰要出去，干夠三年才能贖身，誰要跑，我的狗不答應(yīng)，我們也不答應(yīng)！”
　　他們幾個沒有說什么。狗剩后來知道和他一塊被騙過來的有甘肅的、河南的。他們沒有名字，統(tǒng)一被編號了，從小四開始，他是小六。他們所有的衣服和身上的東西被人強行脫下，仍給他們又舊又臭的臟衣服讓穿上。狗剩稍微慢了一點，心疼縫在褲襠里的錢，被人狠狠地踢了幾腳。
　　早上就上工了。裝卸工就是裝磚卸磚，到悶熱的窯子里搬火紅的磚，把人能燙死。
　　一天一頓飯，飯是一塊發(fā)霉的饃和照得見影子的白菜湯，害怕他們逃跑。磚廠跑來跑去的都是瘦骨嶙峋的小伙子。
　　狗狗狗，磚場四周全是狗。每天完不成裝卸任務(wù)，少則不給飯吃，動則皮鞭就來。小七因為年齡小，完不成，被皮鞭打得血肉橫飛，疼得一夜沒睡，第二天繼續(xù)上工。最后感染了，奄奄一息，也沒有人管，眼看要死了，磚廠有人拉了出去。最后據(jù)說直接埋在了磚廠里。
　　狗剩小心翼翼，每天累的渾身跟散架一樣。還要繼續(xù)。他想逃跑，但是聽說抓住往死里打。人家磚廠和外邊的人都通著，你能跑到哪里去？有人跑，被活活打死。
　　狗狗狗。這黑磚廠被黑煤礦還黑。城市的夢想在狗剩的心里萎縮成螞蟻。
　　熬了二年多的狗剩繼續(xù)熬著，雖然他也挨過鞭子的毒打，但是因為從小受過苦，沒有得過病。
　　上天總要開眼。驟雨傾盆的夏季來了，大雨下了幾天，又一直下著連陰雨，磚廠老板催著狗剩他們把磚胚子放到安全的額地方，可是連陰雨時間太長了，磚胚子摞得太高也太多了，一下子倒了，壓倒了十幾個人，狗剩跑得快，沒有被壓在下面。磚廠老板怕了，人跑了，狗也不知道被誰用老鼠藥夾在饃里藥死了。
　　狗剩想跑已經(jīng)跑不動了，因為幾天沒有吃飯了。因為壓死人多，當(dāng)?shù)卣娜藖砹?，有人給狗剩買了車票給了一點盤纏打發(fā)了。
　　過度的勞作已經(jīng)讓狗?？雌饋肀葘嶋H年齡要大幾歲。他終于又回到了自己的村莊。
　　有人說，男人一輩子無論何處，都要記著自己的故鄉(xiāng)；女人卻不同了，大多嫁雞隨雞嫁狗隨，孩子是她一輩子的唯一。
　　只有家鄉(xiāng)，塬上的一個村子，才可收留狗剩。已經(jīng)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狗剩已經(jīng)不再青澀，狗狗狗，他對城市已經(jīng)沒有夢想了。
　　老支書李大拿依舊抽著他的旱煙，只不過明顯老了?？吹焦肥；貋?，他很平靜，他說：“狗剩狗剩，狗不要你了，從狗嘴里留下來的東西，肯定會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長命百歲！”
　　“哪有什么福氣？”狗剩說，“我再也不去城市了，狗狗狗，我要耕作咱們村子的土地，種糧食！”
　　“好呀，好呀！村里啥也沒有，荒地有的是，過去我們老祖先馬走到哪里地那里的地就是自己的，狗剩呀，你耕到哪里那里的地就是你的。明天我就給你買頭種牛，既可以種地，又可以配種掙些錢！你掙了錢，還我就是了，我要錢有啥用？”老支書李大拿說。
　　“從此我不離開這塊地了?！惫肥Ｐ囊话?。
　　“好好好，你看咱村里，就缺你這樣的男人了。想當(dāng)年，修梯田，紅旗飄飄，我哨子一吹，多少小伙子！”老支書李大拿回憶起了往事，然后說，“我娃受苦了。歇幾天，也不要回到你那破窯洞了，住小學(xué)去吧，現(xiàn)在娃少了，集中辦學(xué)，小學(xué)也撤了，閑著也是閑著，你去住吧？！”
　　“小學(xué)時育人的地方。我狗剩咋能養(yǎng)牛呢？”
　　“什么育人的地方？沒有人可育，就育牛吧！”老支書李大拿說完哈哈大笑。
　　沒過幾天，老支書李大拿真給狗剩牽了一頭秦川種牛，毛發(fā)金黃，雄糾糾氣昂昂，銅鈴大的眼睛威風(fēng)四射。狗剩舍不得自己的破窯洞，但實在是四面通風(fēng)，老鼠打洞，已經(jīng)沒法住了。狗剩給父母燒了些紙錢，磕了幾個響頭，流著淚戀戀不舍離開了。
　　“這牛交給你了。好好養(yǎng)著。狗連兒子牛賠牛。狗剩，咱村里塬下有個坡，是牛配種的好地方。”老支書李大拿把牛繩子交到了狗剩的手里。
　　狗剩想給老支書磕個頭。聽說現(xiàn)在有的地方選個村長支書成千上百萬，可是這個貧窮的村子沒人當(dāng)干部，沒有油水呀！
　　一筆難寫二個李字。
　　回到村子的狗剩，經(jīng)管起了自己種牛。
　　學(xué)校地方大，沒事，他就種些花花草草，瓜果桃李，也給老支書送送。
　　幾個月的修養(yǎng)，身體也恢復(fù)了。青春期的狗剩身體健壯，嘴上也長出了濃濃的胡須，和種牛一樣，雄性的荷爾蒙讓人遠遠地就能聞到。
　　第一個登上門的是黑寡婦。這黑寡婦男人因為肺癌死了，農(nóng)村人有病自己扛抗不過去就吃幾片藥，黑寡婦的男人就因為小病不治弄成了大病，死了。他不愿意花大錢去化療去受苦，他要把錢留著給兒子結(jié)完婚后，閉上眼睛走了。
　　黑寡婦和兒媳婦在家，兒子和狗剩上過學(xué)，結(jié)婚沒幾天去南方打工了。黑寡婦總該穿一身黑衣服，年輕時候是非常漂亮的，狗剩聽村里人說，黑寡婦只要去鎮(zhèn)里街道，兩邊全是男人追逐的眼神，特別是她走路的姿勢，宛如青柳搖擺，腰肢扭動，讓多少男人夢寐以求。小時候狗剩一大早牽羊買奶，總看見老支書李大拿從黑寡婦家里出來，偷偷摸摸的。
　　黑寡婦男人死后，多少人男人上門求親，她都沒有答應(yīng)；她家的門窗晚上總有人敲打，她毫不理會。她在家里供起了觀世音菩薩，燒香拜佛。
　　她家里還種著幾畝地，養(yǎng)了一頭母牛，準(zhǔn)備生幾個牛娃娃掙些錢。她牽著自己的牛，來找狗剩。狗剩的牛一見黑寡婦的牛，就要掙脫韁繩，拼命去追。狗剩那見過這陣勢，村里人有講笑話的，但對男女之事大人們?yōu)槟缟睢?BR>　　黑寡婦微笑著著不說話。后面跟著兒媳小霞。
　　“你看著咋弄呢？”狗剩急得像猴。
　　“我把母牛牽到塬下的下坡路上，你等回來?！焙凸褘D說。
　　“好好好。你趕緊牽走你的牛！”狗剩說著，看著自己的牛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他沒有見過這個陣勢。
　　等狗剩把自己的牛牽來的時候，黑寡婦和兒媳小霞牽著自己的牛已經(jīng)等不及了，兩頭牛一見面，狗剩的牛就沖了上去，拉都拉不住，直接騎到了母牛身上，差點壓倒。這把狗剩嚇?biāo)懒耍瑝核廊思业呐Ｕk了？
　　黑寡婦微笑著著不說話。后面跟著兒媳小霞。
　　兩頭牛扭曲著身體，奔跑著，沖撞著，歡情著，看得狗剩目瞪口呆，直到自己的牛滿身是汗，有氣無力。
　　黑寡婦要給錢。狗剩說：“算了，算了，我這牛站你便宜，咋能要錢呢？”
　　黑寡婦說，“你不懂你不懂，該給就要給。我的牛生下牛娃不是能賣錢么？”
　　狗剩紅著臉說，“那將來如果雙生的話，給我一個牛蛙！”
　　過了幾天，黑寡婦又牽著母牛來找狗剩說上次沒有配上，需要繼續(xù)配，狗剩不想配了，看著自己的牛累的，他不想累垮自己的牛。
　　“你不懂你不懂。狗剩，牛不累。再說，你也要保證配上么，配不上我找誰去？”
　　黑寡婦微笑著著不說話。后面跟著兒媳小霞。
　　狗剩只得應(yīng)承，把這件事辦完，心疼牛也沒有辦法。
　　狗剩不要錢，黑寡婦過幾天就給他拉雙鞋墊，送些好吃的，有時間洗洗衣服。開始他不愿意，黑寡婦說了，一個小伙子，要打扮精神精神的，你媽在世時，就喜歡打扮。說到媽，狗?？蘖?。
　　狗狗狗，這城市，這世道！
　　農(nóng)歷二月二龍?zhí)ь^馬上要到了。黑寡婦家的母牛也生了一頭母牛，黑寡婦很高興，生娃要生帶把的，生牛要生母牛。公牛沒有母牛好，母牛能賣上價。她給狗剩說，二月二黑虎山要唱大戲，你去不？肯定有《梁秋燕》。
　　狗剩動了心了。他想去看秦腔眉戶《梁秋燕》，特別是找他牛的母牛家越來愈多，看著牛和牛，自己的腦袋有些開化了，尤其是“梁秋燕”的影子老在他眼前晃，“白羊肚手帕花牡丹,黑油油頭發(fā)雙辮辮,綠褲子粉紅衫,桃紅襪子實在鮮?！彼饝?yīng)和黑寡婦一塊去。
　　黑寡婦微笑著著不說話。后面跟著兒媳小霞。
　　二月二黑虎山的廟會實在大，人來人往，賣油糕的，玩雜耍的，應(yīng)有盡有。狗剩給自己的牛添了一大槽料，和黑寡婦，兒媳小霞等村里人坐著蹦蹦車去廟會。走了一晌午才到，簡單吃了一碗涼皮，就去看戲，的確是《梁秋燕》，唱的很特色，那個大辮子的梁秋燕“手提上竹籃籃，哎—，又拿上鐵鏟鏟……”，讓狗剩有著牛一樣的沖動。
　　看完秦腔已經(jīng)后晌，狗?？车锰朊粤?，村里的蹦蹦車已經(jīng)回去。只有黑寡婦和兒媳小霞還在。狗剩要回去，黑寡婦說，“回去都半夜了，你扔下我們娘兩咋辦？我還要求送子觀音給我孫子呢！牛下牛娃，再添上孫子這叫雙喜臨門！”
　　狗剩生來就不信邪，倒要看看咋送子。
　　黑寡婦領(lǐng)著兒媳小霞，給送子娘娘燒了香紙，虔誠的磕了幾個頭，給功德箱放了一些零錢。然后領(lǐng)著狗剩去廟上吃飯，廟上吃飯不要錢，人很多，等吃完飯，天已經(jīng)黑了。
　　狗剩不知道睡到那里去。廟后有些窯洞，男的的一口，女的一口，地上打的通鋪。黑寡婦指了指說，你今晚就住在這里，等會有事我叫你。狗剩躺著就睡著了，夢中一直想著梁秋燕的摸樣，口水都流出來了。正在恍惚間，聽了了黑寡婦輕輕地聲音，“起來，起來，送子開始了！”他睜開眼晴，滿窯洞沒有一個男人了。
　　“讓小霞領(lǐng)著你去看送子！我就不去了?！焙诠褘D說著，把小霞推了推。
　　小霞領(lǐng)著狗剩爬上了山坡，那有什么送子呀。狗剩聽到了樹叢里牛喘息的聲音，這是他熟悉的原生態(tài)的聲音。小霞把他也領(lǐng)到了樹后面，他正尋思咋送子呀？突然小霞抱住了她，兩片嘴唇直接貼上來了，狗剩渾身燥熱，抱著小霞在樹下草地就打起了滾，互相交織著、交融著、喘息著，他感覺像一只離弦的箭沖了出去，直達靶心，一發(fā)不可收拾！盡管累得筋疲力盡，但有無限的快樂讓他享受著。事后，他想起這件事，總覺得人跟牛咋不一樣？牛是公牛急，人咋女人急呢？
　　小霞告訴狗剩，自己的男人那方面不行，配不出來娃娃。沒有娃娃，她咋在村里抬起頭？求求他要幫這個忙。
　　第二天早上，狗剩睡得死沉死沉，等他起來的時候。
　　黑寡婦微笑著著不說話。后面跟著兒媳小霞。只不過，小霞的臉上燦若桃花，像云彩，想梁秋燕一樣好看。
　　來狗剩家給牛配種的人越來越多，莊稼人就圖個實在，多生牛娃多掙些錢。狗剩買了頭犍牛（公牛）專門種地，種了幾十畝地，政策好了，又不收稅；母牛配種，也掙幾個錢。他總等著廟會，等著黑寡婦領(lǐng)著小霞，他覺得自己占了人家便宜，以后給人家母牛配種不能收錢了。
　　小霞生了個帶把的，美得黑寡婦給狗剩送了一身新衣服。順便說了一句，這事到此為止。
　　狗剩知道到此為止的意思。村里還有一些女人，求他幫著種地的女人很多，由于沒有男人，地總要種的，每天晚上的寂寞總要打發(fā)掉。
　　狗狗狗，城市像瘋狗一樣吞嗤著塬。從塬上遠遠望去，城市的高樓、煙筒越來遠近。
　　狗剩也算村里的能人，也算有錢人吧？有人給他說對象。人家姑娘一聽他是修地球種地的，又搞配種的，沒有人嫁給他。村里和周邊的女娃娃都嫁給城中村或者城里人呢，羨慕城里有房有車的生活，有的還遠嫁給老外，享受著中外合資的好處，這些無可厚非，人各有志。狗剩過幾天就要給父母墳上燒紙錢。
　　黑寡婦也給狗剩找了幾個，都吹了，她很歉意。
　　老支書李大拿也把狗剩叫去說，“抓革命促生產(chǎn)，你不急我急呀，趕緊找一個尾巴一提你女的！給自己生幾個娃娃養(yǎng)老送終。我也就安心到地下見閻王爺去了！”
　　“和尚無兒孝子多。不找了，我和我的牛在一起就行?！惫肥Ｕf完，找了一瓶白酒，喝了，給牛也喝了。
　　“勞動能把世事變，小生產(chǎn)變成了大莊園。
　　咳，到那時遍地是機器，轟轟滿地轉(zhuǎn)?！?BR>　　有男人把狗剩和老支書李大拿告到了鎮(zhèn)上，說他們欺負婦女。鎮(zhèn)上派司法所老馬來調(diào)查。馬司法約狗剩一塊在老支書李大拿家說事。
　　老支書李大拿躺在炕上已經(jīng)生命垂垂，但是還抽著旱煙，慢悠悠地說，“我李家崖自我先祖從周秦遷徙至此，尤以唐盛，已經(jīng)三千多年，香火延續(xù)，繁衍至今，到了我手，李家不能斷滅！狗剩狗剩，沒有狗剩，村里的荒地誰來耕種？”
　　馬司法說：“村有村規(guī)，國有國法。不管咋，國家法律不能犯。有人說你村子里都是你的娃，我們要查驗NDA呢？”
　　村里婦女聯(lián)名上書：“我們的地不能沒有男人種？”
　　不久，老支書李大拿死了，屬于他的風(fēng)云年代也結(jié)束了。此事不了了之，無人問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