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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蔗，在湘南，當(dāng)時叫“梗直”。或者大凡甘蔗，鮮見彎的，所以，用常識度量：梗而直?，F(xiàn)在，小城的一些人已經(jīng)改過口來，叫甘蔗。而四十歲以上年紀(jì)的人，開口還是喊黑梗直、青梗直、紅梗直，均以其表皮的顏色命名，表達(dá)得很準(zhǔn)確。

我們村里也種甘蔗。不種水田里，村里的水田種糧養(yǎng)人，不能輕易挪作他用。遇到年情不好，主糧生產(chǎn)不足，大家經(jīng)常用紅薯來補。每頓飯前，屋里放屁聲絡(luò)繹不絕，卻也司空見慣，不影響食欲。村里的甘蔗種在靠水的溝坡上的旱地里，開始像高粱苗，很不起眼，長成甘蔗林了，才有些震撼人。旱地周圍是莊稼地，種茄子辣椒，種大豆高粱，種紅薯南瓜。當(dāng)然，也有人家在莊稼地的周圍種了一圈玉米苗，那玩意跟高粱苗甘蔗苗沒啥區(qū)別，青青的棵子，越長越壯，抽穗的時候，才顯出與馬尾巴高粱的不同來。割了高粱穗兒，高粱桿進(jìn)灶堂，而玉米桿還可以用來嚼一嚼，清香味里有絲絲甜味兒，不過癮，再吸，感覺舌頭如同舔著木頭。我們偶爾也會把目光撇到甘蔗林里去，看著那些鐮刀把粗的密密麻麻的甘蔗，聽著甘蔗林里偶爾傳出一兩次吱呀的聲音，很沖動，卻沒人敢動手。掰一根甘蔗，不僅跟個人有關(guān)，還會連累整個家庭。我們見過開批斗大會的嚴(yán)肅場景，也經(jīng)常被父母教育不要做壞事，所以，即使我們十分愿意去親近甘蔗，但我們始終不敢伸手，打死也不敢！我們無奈的、耐心的等待秋天。大人告訴我們，收了稻子后就砍甘蔗，然后每家都發(fā)一捆。為了這一捆甘蔗，我們開始守望秋天。
     就像所有的期望并非都是如愿的一樣，秋收過后，我們有些失望。不知道是大人的疏忽，還是天氣的原因，秋末，下起了雨，人們還不在意，可入冬，雨還是沒消停，并且氣溫降低，雨里夾冰了。鄉(xiāng)村所有的道路都泥濘起來，要困住鄉(xiāng)村似的。大人慌了，甘蔗被冰凍后，糖分會大受影響，吃起來就不甜了。一個下午，隊長決定，男勞力全部出動，冒雨將地里的甘蔗搶回來。大人們手握鐮刀，吸著鼻涕，從村道里魚貫而出。我從自家里跑出來，跑到西邊最后一家屋子下，不能再跑了，立在門前濕得發(fā)青的石板上，看著遠(yuǎn)方的甘蔗地。不一會兒，大人披著塑料薄膜，側(cè)著戴著斗笠的腦袋，扛著一捆一捆的甘蔗回來了。我想跑過泥地去要一支，但跑不過去。我的鞋已經(jīng)漏水，往鞋里填了一把稻草仍然無濟(jì)于事。跑進(jìn)泥濘里，不僅沒穿襪子的腳會冷，鞋底也有可能被泥濘吸走。母親也說了：不要去向人家要，分到家，讓你吃一個飽。跟我一樣大小的玩伴們也立在屋檐下，拖著兩條清亮的鼻涕叫喊著，歡呼著。路過的大人見了大喊：風(fēng)好大，鬼崽崽，先回去，冷出感冒了沒法治。
     我們沒有挪動，立在那里看著，大膽的跑出屋檐，扯下一片甘蔗葉，又小雞一樣跑回來。
     那時，我愿意為一根甘蔗獻(xiàn)出所有。
     那時，甘蔗帶來的幸福和榮耀將無法比擬。
     可是，在那個寒風(fēng)斜吹冷雨霏霏的下午，我和我的伙伴看著成捆的甘蔗被挪來挪去，卻一支也沒有得到。
     興奮冷卻之后，就是失望。
     暮晚時分，母親提著一小捆甘蔗帶著一股涼氣回來了。進(jìn)了伙房，放下手里的那捆甘蔗，一邊罵鬼天氣冷死人了，一邊探出雙掌去烤火。我們圍著那捆甘蔗，有大的，卻很短，還在茁壯成長那種，因為到了季節(jié)，而不得不將其折了，但能下口的，只有幾節(jié)，還沒有什么甜味兒。也有大拇指大小的，在地里被高的甘蔗蓋著，親近不到陽光，一直沒有發(fā)育起來的小甘蔗。母親見我們懷疑，就解釋說：大的甘蔗要去榨糖，過年了，就有糖吃了。年還遠(yuǎn)，面前的甘蔗卻很近。我們圍著火塘，選出自己中意的，用茅草擦一擦，張口要咬，母親說：倒過來，從尾巴開始吃，越吃越甜。我有些不愿意，吃甜的那一頭多好，但我急于吃甘蔗，還是遵照母親說的方法啃了起來。
     后來，我悄悄地試了幾次，從頭吃，從尾巴開吃。兩種不同的吃法，兩個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道理卻很簡單，從頭開始，越吃甜味越淡，還沒吃到尾，最后兩節(jié)就丟了。從尾巴開始吃，越吃越甜，吃完了，意猶未盡。
     我開始相信，吃甘蔗就像做人。從不同的方向去品嘗，味道不一樣，結(jié)果大不相同。后來，在尼采的書里讀到過一句“一切信仰者都是微不足道的人”的話，對比我當(dāng)時對一根甘蔗的信仰，我就想笑，我有什么好呢？甘蔗有什么不好呢？生活呢？還是甘蔗好。無論怎樣，它都是甜的。人生的幸福甜蜜，我們這些卑微者怎么能抵達(dá)？年幼時吃甘蔗的方法，或許是一條參考路徑。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