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熟了
作者 黃信眾
一、
“咣當”一聲,一只鐵皮易拉罐被踢飛起來,落在馬路牙子上,又“當啷啷”滾了幾下,停住了。林飛走上前,抬起腳,惡狠狠的踩扁了罐子。從鄉(xiāng)政府回來,這一路上,他就是這么踢著這只罐子走回來的,眼看就要到家了,他終于下狠心踩扁了它,像是找到了什么主意,或是下定決心了。推開門,陳會計已經(jīng)在堂屋里坐著,正與媳婦魏曉曉在聊天。
“怎么樣,社會上的傳言是真的嗎?”陳會計一見到他,劈頭蓋臉就是一句。
“唉!”林飛嘆了口氣,“是真的,兩勞釋放人員,今年不能作為村委提名候選人?!?/p>
“這......,”陳會計一時語塞,再說出來的話有些顯得義憤填膺,“難道關(guān)過牢獄的人,就一輩子被剝奪了政治權(quán)利么?!?/p>
“哎,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個芝麻大點村官,誰稀罕呢?”魏曉曉撇了撇嘴,輕輕地吐出一片瓜子皮來。
“嫂子,你可別小看我們的村官,多少人眼睛盯著呢,前些年,鄰村的二狗子不是因為選舉還花了錢買選票,據(jù)說一張選票二百五十元錢啊?!标悤嬚f。
“你一個老娘們懂個屁,瘦猴,別跟她扯那些沒用的,快給我想個辦法。這個月底就要上報候選人了,你看村里誰是適合的人選?!绷诛w甕聲甕氣地問。
陳會計不假思索地應答道,“除了你,村里再沒有合適的人選了,我看先拖一拖,說不定上頭會有新的文件精神,到時候又是你。”
“問題是我們不主動提出人選,別的村民小組就會另有提名,到時候大家因為熟人關(guān)系,抹不開面子,那不是白丟了好時機,趕緊的,實在不行就你來?!?/p>
“我就別提了,單單計劃生育這一關(guān)就被刷了,你不記得我家三娃的戶口是怎么落的,一旦出來選,別人還不把你查個底朝天?!标悤嫇u搖頭。
“總得是自己人,這些年跑的關(guān)系,打下這么好的基礎,就這樣白白送給人,得有多可惜?!绷诛w說。
陳會計撓了撓頭,眉頭一皺,說,“要不,讓嫂子來怎樣?,F(xiàn)在不也是提倡婦女能頂半邊天嘛,國外還有好多女總統(tǒng)呢?!?/p>
魏曉曉剛才在堂屋被林飛搶白了一句,這會兒正在里間玩手機游戲,聽到外頭正討論著村民人選的問題,還提起她來。自己心里一動,便又走出來對林飛說,“還真是個好主意,我看今年就提我做候選人,看他們能把我怎樣?!?/p>
林飛知道自己媳婦平時的做派,為人熱情,作風潑辣,最主要的是政治清白,老岳父以前還是鄉(xiāng)管干部,在鄉(xiāng)政府里人緣也不錯。自己平時做事不公道,還是魏曉曉出面幫說道說道,這才有大家伙們對他的信任。眼下,由于以前自己砍伐木材被收監(jiān)的丑事,又被挖出來,連候選人都不讓提,讓她出來倒是個好主意。只是,村里的人會不會說他們把村委會當做是自家開的“夫妻店”。還有,媳婦當村官,別人會怎么看自己呢。
“瘦猴,這個候選人提名還是由你出面,和幾個村民小組的主干商量一下,能提我媳婦當然好,不行,也不要勉強。后面還有好多事呢。”林飛掏出煙來遞過去。
陳會計接過香煙,隨手點上,應聲道,“你們夫妻兩再合計合計,我這就去找村老人會幾個老頭子說,沒有這幾個老家伙支持,還真搞不定?!?/p>
二、
林飛和陳會計所在的村有兩大姓,就是林姓和陳姓。兩姓之間相處和睦,而且互有姻親關(guān)系,村兩委的組成也是勢均力敵,不分上下?;旧鲜谴逯魅斡闪中盏娜藫?,村支部書記由陳姓的人擔任。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很有權(quán)勢的團體,就是宗親會和老人會,林姓的宗親會是輩分最高的林飛父親林文貴做會長,老人會則是陳會計的二大爺陳有財。
這些天,陳有財正一個人住在陳家的祖屋里,并不是兒孫輩不收留他,而是自己放心不下祖屋后面山坡上那一大片李子。眼下,正是李子收成的季節(jié),往年這個時候,就有好多客商上門來收購了。可是,今年就沒見過什么人來談。這讓陳老漢有些沉不住氣,他知道,再過十天半個月,就是再晚熟的李子也掛不住果,不是掉了,就是爛在果樹上。去年的收購價是一斤一塊八毛錢,好的果子還能挑出來另外送到水果零售商那里賣個更好的價錢。而如今,眼看小暑節(jié)氣過了,頭伏天也開始了,左等右等不見人影。
太陽偏西的時候,他要趁著天還沒暗下來之前,再去山坡上走一趟。一則是撿一些掉在地上的果子,二是好在山頭上看看遠處有沒有人來收購,如果是到了別人家的果園,他也可以去打聽一下行情。東坡頭已經(jīng)曬不到太陽了,他出了門就往東走。沒幾步就遠遠看見有個人急匆匆地往他家來。
陳有財收住腳,站著原地等這個有可能他是盼望已久的客商。來人遠遠地就招呼,“二大爺,又要上山啊,太陽都偏西了,您還是在家里呆著吧。我找您商量件事。”
“我說呢,老眼昏花地還以為是哪位客商找上門收果子。瘦猴精,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刮來的?!标愑胸斦f著話,并沒有回家的意思,而是還往東走。
“二大爺,回去吧,你那點李子,我給包了,別發(fā)愁?!标悤嫶蟀髷埖目跉狻?/p>
“你自家的李子還在山頭上喂鳥呢,還包我家的,吹牛吧,瘦猴精,準沒什么好事。有話快說,我還要上山呢。”陳老漢并不吃他哪一套。
“那么多的李子都掛在樹上,就你的寶貴、值錢么,我私下告訴你,今年是因為中央環(huán)保檢查督查得嚴,城里很多蜜餞廠都關(guān)門了,你發(fā)愁也沒有用。”陳會計擋住老漢的去路。
“那怎么辦,難道就這么看著果樹上李子爛掉,你們這些當干部的怎么不向上反映,先收了今年的果子,再檢查環(huán)保嘛。”
“有的,有的,據(jù)說縣財政拿了一部分錢來收購,不能讓果農(nóng)受損,特別是我二大爺。”陳會計的嘴巴像抹了蜜。
“那敢情好,先上我家來收,準保沒有一個壞果子?!标惱蠞h對自己家的李子很有信心。“可是,能有個什么價錢呢,至少也得一塊五,雇人摘果子一天都要一百來塊錢呢,再加上一些損耗的,本錢都不止一塊三啊。”
“這你還算得過我嗎,十三坎算盤掛在胸前,滿打滿算一塊錢,都這時候了,你還想著賺錢呢,能保本就阿彌陀佛了,二大爺!”陳會計說著拍一拍胸脯,仿佛哪里真的掛著算盤。
“說吧,什么事,我們邊走邊說,我?guī)闵衔覀兗夜麍@看看,還記得小時候,到山上偷摘李子的事吧,瘦猴精,青青的李子,又酸又澀愣是糟蹋東西啊。這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标惱蠞h一提起往事就嘆氣,嗨。
“回家去,家里說話方便。”陳會計說著話,掏出煙來,“二大爺,抽一顆,順順氣。”
說著話,爺孫一前一后回到祖屋。
陳會計擔心的正是陳有財?shù)睦吓f思想。果不其然,一提到魏曉曉做村主任候選人,老頭子氣不打一出來,憤憤地說,“不行,陳田村從來沒有蹲著撒尿的人來把持,這讓祖宗笑話。難道這么大的村子,就只有林飛一家子可以當村長么,實在不行,我們陳家的人上?!?/p>
陳會計反客為主,從大茶罐里倒出一杯涼茶,端送到老頭子跟前說,“二大爺,話是這么說,可是我們村歷來就是村兩委一人一邊做,要么是讓林家的人出任支部書記,反正不能兩邊都由我們陳家的人做不是?!?/p>
“難道林家那邊就沒有別的人選了,非得來個女的?!崩项^子還倔著不松口,但口氣和緩了許多。
陳會計趁勢又勸說,“什么男的女的,眼下誰能幫我們村里的李子銷售出去,誰就有能耐來當這個村長,你說呢?”
陳老漢有些將信將疑,“真有那能耐,我到?jīng)]話說?!?/p>
爺孫兩又雜七雜八地拉了一會兒家常,陳會計便起身告辭。陳有財目送著他眼中的瘦猴精出門,抬頭望一望天邊一朵烏云,自言自語,“這是要變天了么?”
三、
陳會計從陳有財祖屋出來,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半路上,他打電話給林飛,把陳老漢的心急火燎的事說了。但在電話里只點到為止,他知道林飛夫妻兩都是極有主見的人,后面要辦的事,自然會吩咐他去做。
果然,當天晚上林飛召集村兩委開會,說自己有了李子外銷的門路,要出門三、五天,各村民小組統(tǒng)計一下還未聯(lián)系到客商的果農(nóng),將今年李子收成情況報給陳會計。
第二天,陳會計在村部忙了一整天,座機、手機輪流接聽,回到家里還有外村的果農(nóng)上門來打聽情況,要他把自家的李子也列入收購的范圍。
接下來的幾天,按林飛在電話里的要求,陳會計帶著魏曉曉到每個山頭轉(zhuǎn)了一遍,將各家李子分出上中下三個等級。第一站便是到陳有財?shù)墓麍@,他們要以此為標桿,確定等級。
陳有財熟悉自己山頭上的每一棵李子樹。今年是李子結(jié)果的大年,再加上開春以來,雨水充沛,端午以后日照又足,一棵棵李子樹上都掛滿了青里泛紅的果子。一大早,趁著太陽還未出來,他就往東坡頭走了一趟。這會兒,已經(jīng)吃過早飯,搬一張凳子,抽著旱煙坐在祖屋門口等著魏曉曉和陳會計。
魏曉曉由陳會計帶著,來到陳家祖屋。未等陳有財開口,她就喊道,“二大爺,近來身子還硬朗吧,看你這精神頭,可以上山抓老虎了。”
老人家本來是愛聽這話,但陳有財今天心里有事,不接話茬,直接了當拉過陳會計就往山上走。一路上邊走邊說,“太陽都老高了,這會兒才來,先從西坡頭上,那邊陰涼些?!?/p>
這話聽起來似乎沒錯,其實沒道理,一會兒從東波頭下山豈不是更熱了么?陳會計知道其中奧秘,肯定是陳老漢東邊的李子長勢一般,他要讓西邊的好果子給他們先入為主的好印象。魏曉曉也知道這一點,兩人相視一笑,跟著老頭往山上走。
走出沒多遠,陳有財便指著左邊那顆歪脖子李樹說,“瘦猴精,你還記得小時候和林飛一起偷摘李子么,專門挑這顆好爬的上,吃一半扔一半,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李子啊?!?/p>
魏曉曉說,“老爺子沒少操心吧,這班熊孩子?!?/p>
“你是不知道,那時候二大爺看到我們就跟見到仇人一樣,操起棍子就打,拾起土疙瘩就扔,還放出狗來追,嗨,你看膝蓋上的這個疤痕還是樹上摔下來時磕破的?!标悤嬚f著,蹲下身圈起褲管來。
“那你可別賴我,要不是你跑得快,被我趕上了,不痛揍一頓才怪。幾顆李子沒有什么舍不得的,可是你們糟蹋東西,我可不讓,那時候這些都是生產(chǎn)隊的集體財產(chǎn)呢?!?/p>
魏曉曉邊走邊聽他們爺孫兩打趣說笑,自己順手摘了幾顆李子用隨身帶的卡尺、電子秤稱量,一副很專業(yè)的模樣。陳有財挑一些好的果子,塞給他們一個勁的要他們品嘗。兩座山頭走下來,魏曉曉他們兩人吃得嘴巴都張不開了,回到屋里再喝上一壺粗茶,肚子都撐了。
陳有財急切地要知道他們的評定結(jié)果,“怎么樣,這果子要是去年來收,那是一等一的?!?/p>
魏曉曉心里有數(shù),林飛告訴她,潮州那邊的蜜餞加工工藝與本地的不同,他們對果子的要求并不高,分出個等級,只不過是談價錢的一個借口,目的是壓低收購價。
她把剛才摘下來的樣品,擺在飯桌上,對陳有財說,“二大爺,我們自己來分一分,您是老專家了,由您來定,上中下三個等級?!?/p>
陳有財說,“按我說全都是上等,我的果子,村里沒有人比得過?!?/p>
魏曉曉一聽就樂了,“行,老爺子,就按你說的,這些全是一等品。別人家有不服的,讓他們自己的李子說話?!?/p>
“那價錢呢?”陳有財最關(guān)心的就是這個。
“收購價得由林飛下周回來時與客商面談,準虧不了您的,二大爺?!蔽簳詴砸豢谝粋€大爺,哄得陳有財合不攏嘴,就等著林飛早一天回來了。
四、
魏曉曉和陳會計從陳有財果園山上下來,就馬不停蹄的走了幾戶有種植李子的村民代表家。一天時間就走完,也確定了收購等級,再由這些村民代表到各個果園里去分別評定。
魏曉曉不得不佩服林飛的安排部署,在還沒有提出要提名候選人之前,就不動聲色地把事情做到前頭。果不其然,鄉(xiāng)政府要求報候選人名單時,在陳有財?shù)奶嶙h下,各村民代表紛紛署名推薦了她。
一周后,林飛帶著潮州的客商來到陳田村,就在村部設立的臨時收購點,讓果農(nóng)們將李子按照原先評定的等級分別裝袋送來,上、中、下三等平均價格為一塊五毛,比往年略低一些,但大家還是非常高興,特別是幾位村民代表,他們自家的李子上等普遍多一些,這樣均價也就更高,全部算下來還比去年高一些。
八月中,村主任換屆選舉的時間愈來愈近了,別的村都還在明爭暗搶。陳田村卻早已有了歸宿,大家都擁護魏曉曉。就連家里沒有種李子的村民,也暗自佩服林飛夫妻兩辦事能力強,為人公道。宗親會那邊,由于林飛的輩分高,魏曉曉雖然年紀不大,小輩的人口中卻是嬸神婆婆的尊稱,大家對此早已習慣,而且覺得選個嬸婆當村長也親切。
村主任投票選舉的當天,魏曉曉準備一份演講稿,她知道村民們最盼望的是什么,知道自己作為一個女性應該以怎樣的形象為村民辦事。在選舉的現(xiàn)場,她高聲地對大家說,“你們放心,陳田村絕不是我們林家的“夫妻店”,村里最大的決策權(quán)是在我們的村民小組手中,我只是你們選出來執(zhí)行村民代表決定的“馬前卒”,就像這次李子收購一樣,我會急大家所急,公開、公平、公正地為村民們辦事,但凡有任何煩心事,大家都可以找你們的嬸婆訴說,拉家常嘮嗑?!?/p>
會上,有個村民忽然站起身來問,“魏村長,那在你們家,是誰當家做主呢,我們的林飛老哥可不是一般的村民啊。”
這一個還沒有坐下,另一個村民有高聲說道,“晚上,誰上誰下?。俊币魂嚭逍?。
魏曉曉知道他們在開玩笑,并不與他們較真,也就半真不假地說,“有勞大家操心了,我們兩口子過日子都有商有量,向來是他當家、我做主,不信你們可以去問他,至于夜里的事,那就不方便透露了?!?/p>
這一番話,既回答了村民的提問,又說得滴水不漏,不讓別人有機可乘,拿他們兩口子的事開玩笑,臉色亦莊亦諧,讓人不禁心中佩服這新任的嬸婆村長。